103)大姐食堂
“大姐！大姐！”九妹昂着头，冲着二楼的窗户大声地叫着。“大姐好像还没回来，我先带你去对面看看吧！”
“大姐就住在我们店对面，来店里做饭可近了。现在里面都搬干净啦，以前就在里面角落里有个小食堂，我每到中午12点，不管在跟哪里的客户，都一定会赶回来吃大姐做的饭。有时人多位置少，所有人就站着，热热闹闹的吃一个小时的饭。”
我好奇地透过玻璃往里瞧，墙上的店牌还挂着，东西却已经清的差不多了，只有一两张白色的桌子还留着，映衬着白色的墙壁，愈发显得空空荡荡。
我冲着九妹笑了笑，“完全想象不出来，一群房产人挤在这里吃饭的样子耶。”
九妹面上浮出些回忆的神色，“一连吃了好几年，一周六个工作日都来，我现在看着，都觉得我们都还一个个站在里面说说笑笑呢。”
“九妹！”有人从街对面唤我们，语气熟稔。
大姐穿了件白色短袖，胸前有秀气的蓝色门襟，整个人极为挺拔地站在那，抿着嘴笑。
真不像个50多岁的人呢，有种生气勃勃的气质，好像随时随地就可以蹬上跑鞋，出发去跑个马拉松什么的。
大姐住在武康路一间老洋房里，上楼的楼梯又窄又暗，阳光透过些植物若有若无地照进来。“喵！”突然有只猫不知从哪一跃而下，“咪咪，我回来啦”，大姐摸摸它的头。是只毛色鲜亮的虎斑纹猫，它无聊地看我们一眼，姿态优美地率先进了房门。
“大姐，好久没来看你，我可想你了。小起是我的小姐妹，这次我带她一起来坐坐。”
“好好好，我给你们泡茶喝啊。”把我们安置坐下，大姐旋即招待起我们来，“哎九妹跟我说了几次了，之前我去乡下给孙子办满月酒，所以时间一直没凑上。”
“大姐都已经第二个孙子啦，福气可好了呢。”
“哈哈，我家这小子真是能吃，人家一个月长个2斤，这家伙一个月长了6斤哦！那个胳膊哦，一圈圈像个藕一样！我儿媳妇奶水又多，他一会儿吃不上就在那里哼唧哼唧。哈哈哈哈，我家这个胖小子，后来我去看阿明家的那个娃娃，细胳膊细腿的，比我们家的不知道秀气了多少哦！”
“阿明家是男孩女孩啊？”
“也是个男孩子！我跟他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小孩跟我们家孙子差不多大，我这次回来就把我们家多的奶水冰一冰直接带过来，不然放着也是浪费。”
“哈哈，你可以让阿明下次开车去拿啊，安徽也不是太远。”
“那多麻烦，不像我顺路来上海，帮他带回来也方便。或者下次问问有没有特殊的快递，可以直接寄到上海来。”
大姐讲话又快又密，还带着她独有的口音和节奏，就这么一来一往地九妹聊得起劲。我好奇地插话，“阿明是谁啊？”
“哦，就是我们店里的一个男孩子，我一路看着他长起来的，从个话都不怎么会说的毛头小伙，一步步走到今天，跟每个人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客户都很服他！我跟你讲，他是真的有本事。”大姐脸上露出些骄傲的表情来。
“大姐，你是不是算店里最资深的了？”
“我算算啊，我在武康路这个店里，做饭做了5年，之前在安福路那边，可能也将近10年，是没几个人早的过我啦。九妹也是4年前来的嘛，我还记得她第一天来，害羞地不得了，讲话也轻声轻气的，我给她盛饭她还不好意思抬头直接看我。你看看现在，她讲话多流利，对待别人什么的，跟以前都不一样了。”大姐转过头看向九妹，“你那时候是不是脸上还发痘痘啊？就脸颊边上，有红红的小疙瘩，现在皮肤多好，多漂亮是不是。”
九妹腼腆地笑起来，“说明大姐你做的饭养人啊。我这几年几乎每天都吃你做的饭，中饭也是，晚饭也是。”恰巧咪咪摆了个瑜珈姿势蹭着我们的腿边走过，九妹摸摸它的头，“咪咪不也是，以前捡回来的时候瘦骨伶仃的，现在养的多好啊！还是大姐你会养，只要是你养的，都很好。”
“大姐，你光在食堂就做了15年，那是什么时候来上海的啊？”
“差不多……差不多要20年了哎，当年刚来的时候很苦的。我们在酒店里当服务生，老有些男客人喝醉了酒，又是吐又是发酒疯，还非逼着你帮他倒酒，擦桌子。我们就跟老板说，要换去涮碗，虽然累点辛苦点，可是没有那么多糟心事。”
“那怎么后来会走上厨师这条路呢？”
“我总在厨房嘛，跟厨师们接触多了就熟悉了，他们做饭我就也在边上看，看着看着也就会做了。我那时候就想着怎么挣钱多，人家讲做家政赚钱，我就想，那我要出去做家政了。怎么做？不知道。做什么？不知道啊。”
“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直接辞职啦？”
九妹看我吃惊的样子大概觉得好笑，转过头来对我说，“大姐就是这个急脾气，想到什么事情立马要去做的，而且觉得反正没有什么事情做不成。”
“对，九妹知道我性子的。我管它那么多，磕磕绊绊找到了第一家主顾，本来只是打扫，后来人家问我能不能做饭，我想我看别人做那么多次，也算大约看会了，就硬着头皮说能。结果说我做得很好吃，打扫得又干净，慢慢的一个介绍一个，我就做了快20年的家政啦。”
20年在我的印象里还是很长，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20年，坚持20年做一件事情，也很辛苦吧？”
大姐一直笑盈盈的脸上，突然严肃起来，“我跟你说，一个人做一件事情一个月，那只能叫熟练。做一件事情一年，五年，甚至十几年，长期的做，才会做到专业。你看我们店里，好多小孩都是一毕业就进来了，又不认识什么人，完全不懂卖房子是怎么一回事。一进来就是各种上课，还要帮着店里打扫卫生，每个人都是轮流扫厕所的！白天去找客户，晚上回来对着电脑准备东西，到十一二点都还不走。就是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这么多年才熬出头来。这群小孩不容易的，真的一个个都不容易。”
天色渐晚的时候，我们便起身告辞。大姐一个劲儿地让我们留下来吃晚饭，我们不愿叨扰就推说已经约了人。大姐突然想起什么，“九妹，我拿一把家里钥匙给你，你平时就到我家来吃饭呀。现在又没有食堂了，你要没饭吃了呀。”
“不用不用，没关系的！”
“哎我也不会特意给你做，我平时做什么还是一样做，你来就是加双筷子。”
“真的不用，我现在搬过去那边，旁边有个大学食堂可以吃的，大姐你不用担心我的。”
“有饭吃就好，我自己找其他工作倒是挺顺利，就想着你们这帮小孩以后没地方固定吃饭了。”
“没关系，我们都是大人啦。”九妹浅浅地笑着，刘海温顺地盖在额头上，像个柔软的小姑娘。
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九妹会想让我写一写大姐的故事，为什么九妹说“房产这个行业，总要求团队有一种狼性。有时我感觉很辛苦，就会想多和大姐待着，说说话，就会安心很多”。
写作里面我们讲“人情练达皆文章”。大姐的身上就有一种，经历过很多事情、经历过很多人的平静感。
她不需要总对着你说什么大道理，可是你看着她，她整个人就告诉着你，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生活总是辛苦的，那，我给你盛满了饭菜，你吃的饱饱的，继续坚持下去吧。
她又是温暖的，充满人情的，眼角的每一条纹路里都藏满了关怀的。
我以前看过一个龙应台写的片段印象很深，说她的小儿子有一天在自己房间里看恐怖小说，她在客厅。时不时听到小男孩害怕的声音，“妈妈!妈妈！”她轻声地问，“怎么啦?需要我过来吗?”“没事，我只是叫叫你，确认你在就好啦。”
大姐对于九妹，对于这群平时西装革履、努力奋斗的年轻人来说，或许也是这样一种存在吧。“大姐！大姐！”“怎么啦？”
没事，确认你在我就安心啦。
再一次走过对面那家空荡荡的门店时，我的眼前突然有了画面感。
大姐围着围裙，笑眯眯地给每个人打饭，男孩子吃饭呢有时高声嚷嚷打打闹闹，大姐会教训几句，“吃完西瓜皮不要乱扔啊，一会儿都是蚂蚁！”女孩子吃饭呢喜欢扎堆着讲八卦，大姐在一边听着，很少插话，就是抿着嘴笑。
目之所及，皆为人情。
大姐在，大姐食堂就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