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味道(一):山药蛋
本文作者:黄金亮
内蒙盛产各种“都”,呼和浩特是“乳都”,包头是“稀土之都”;锡林郭勒除了搬出前人的“元上都”,还给自己一个头衔,叫“中国马都”;“马都”之后,马上就有河套地区的巴彦淖尔,号称“羊都”;鄂尔多斯最厉害,直接“羊煤土气”,就差说自己是“四大皆有都”了;剩下乌兰察布似乎没有太能拿出手的宝贝,但并不示弱,一鼓作气给自己戴了一连串的桂冠:“中国薯都”、“草原皮都”、“避暑之都”……不过这里面最响亮的,还数“中国薯都”。薯者,马铃薯也,本地称之为“山药蛋”,流传更广的名字是土豆。
其实,山药蛋就是山药蛋,西北华北华东西南都有种植,并不能算作什么高贵物种。小时候,常听见老人们念叨一句顺口溜,“内蒙三件宝,山药莜面烂皮袄”,这句话当时给人的感觉,并没有现在说出来那样底气足。在我印象中,这应该是说内蒙地区,物产稀缺,地处高寒,就连山药莜面和破烂的羊皮袄都成了宝贝了。
然而看似土里土气的山药蛋,的确有着不一般的出身,甚至还有飘洋过海、从大洋彼岸移民的前世。据说马铃薯产自南美大陆,十七世纪时从东南亚登陆中国,至今在西南以及江浙一带,山药蛋既不叫马铃薯也不叫土豆,而是叫洋芋,可见,凡事不能以貌取人,土货也有可能是洋产。
从小我就不喜欢吃山药,这一点有点愧对本人晋蒙兼备的双重身份。记得在财贸学校吃食堂,大家推崇既便宜又下饭的大烩菜,我却避之唯恐不及,原因在于里面的大块山药蛋非我所喜。这种饮食取向,来源于被我姥姥的厨艺娇惯坏了的胃口,我姥姥是五十年代初赴口外的北京移民,平时很少做本地人喜爱的大烩菜,更不会做土豆馅的饺子包子。但土豆又是此地餐桌上一年四季的主角,缺了几乎不成席,于是土豆丝和土豆片就成了饭桌上的宠儿。同一种食材,丝、片和块有着截然不同的口感,土豆丝讲究的是脆爽,土豆块却以绵软为上。行为养成习惯,小时候一看见大块土豆烩在菜里,就一点食欲都提不起来,反而是几年的住校生活,才让我开始真正意义上接纳了这道内蒙美食。
不喜欢土豆烩菜和土豆馅,并不妨碍我对土豆做成的其他食品的兴趣。比方说土豆粉,小时候赞叹于它的制作工艺,长大了钟情于它的口感味道,现在流行多种以“粉”命名的美食,什么河粉肠粉米粉等等,但吃起来总觉得不如土豆粉条劲道有嚼头,这大概就是味蕾的记忆功能作祟吧。
记忆里,温暖的秋阳从窗户外照射进来,炕头直到炕尾,油布和大毡都卷了起来,满炕都晾晒着土豆粉面,家里的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鲜甜的味道。这些宝贝,白天摊开,晚上装起,实在没地方了,父亲还会在单位里暂时安身,给这一炕美食腾地方。用手捻一捻,潮湿的粉面润滑而细腻,真的不能相信,就在前几天,这些白色的粉还在墙角的水缸里沉淀。父母每天会用擀面杖把它们从缸底搅起来,随着手臂均匀地摆动,一会儿一大缸水就变成了牛奶一样浓稠洁白的液体。
土豆粉的制作过程繁琐而辛劳,能够沉淀在水缸里,再把水澄干,在炕上铺开,已经是大功快要告成的阶段了。最辛苦的工作还在制作的前期,在秋天微寒的风里,父亲先把装在麻袋中的土豆,大的入窖,小的倒在大铁盆里,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直到洗得快要脱皮。母亲戴上围裙,一个盆里是土豆,一个盆里满是水,清洗过的一个个土豆,在妈妈手里被磨成了糊状的东西,所用的工具称为“擦擦”,是一块上面用錾子椎满了孔且被固定在木板上的铁皮。妈妈的手被磨得红肿,由于长时间泡水,裂开了口子,被颜色可疑的胶布包裹着。
山药蛋经过了打磨、沉淀、搅拌、晾晒,最后成了雪白的山药粉。这时候已经入冬了,压粉的女人们东家进西家出,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串门子说闲话的功夫,厨房里热气腾腾,饸饹床子架在锅台上,那些白色的粉面经过一双双巧手的糅合,再由饸饹床子挤压,细如银丝明似玉带,如同游鱼般在开水锅里穿梭。新鲜的粉条出锅,佐以香油葱花老醋辣椒,一碗香辣酸爽的凉拌粉条保准会使你大汗淋漓。
自2015年起,农业部启动了马铃薯主粮化战略,据说未来马铃薯将会成为除水稻、小麦、玉米之外的又一主粮。别的地方不好说,单就内蒙西部区而论,土豆早就是主粮了,馏山药、焖山药、干山药、冻山药、山药鱼子、山药丸子……各种吃法不一而全,简直可以写一部山药蛋的食谱了。我奶奶是山西人,过去经常制作一种叫“麻裹盐”的小料,作为吃焖山药时的佐蘸,“麻裹盐”是用炒熟的胡麻籽或油菜籽捣碎后加盐做成,山药原味清淡,或许还会因为存放时间长了,产生一种叫茄碱苷的毒素,导致口感生涩发麻,蘸上“麻裹盐”以后,这种味道则会除去,咸香满口,副食变成主食有了保障。
大概是在2007年左右,因为公司的项目需要,我经常和南方人打交道。有一次路过察右中旗,来自湖北的项目经理指着车窗外,惊讶地问我:“这个地方盛产山药吗?”我毫不犹豫给予肯定后,顺着经理的手指,只见路边农家院的墙上,用不太规范的汉字写着“大量收山药”,沉浸在自豪当中的我忽然回过味来,急忙纠正说:“山药不是你想的那个山药,山药就是马铃薯,土豆,明白不?”人们都大笑了起来,都说:“今天才搞明白,山药原来在内蒙是土豆啊。”我说:“这也值得奇怪?内蒙这样叫,源于山西,赵树理知道不?山西的作家流派就叫‘山药蛋派’呢”。
不知道赵树理是山药蛋作家其实也不奇怪,还有不知道山药蛋是长在地里面的轶事。有一次,我陪某大型国企的一位领导去辉腾梁上度假,走在半路,领导的女儿惊讶于路边漫山遍野的土豆花,下车欣赏赞叹了有半个小时。上车后,领导来自广东的夫人说:“今天我才算知道,土豆原来是长在地下的,以前我还以为土豆和苹果一样是长在树上的呢。”听着她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一车人都笑得岔了气。笑归笑,她说的这话,倒也不是完全无理,超市里的土豆的确白白净净,而且价格不菲,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它的出身?土豆也幸亏没长在树上,如果是那样的话,塞外气候多变,温差极大,说不定一阵冰雹而来,“中国薯都”的名头就成了泡影。
种土豆的农民也像土豆一样顽强茁壮,虽然每年经营惨淡,然而屡败屡战,在乌兰察布并不肥沃的土地上,撑起了中国薯都的一片天空。眼下,土豆花又开始绽放了,但愿秋后的土豆市场也像盛开的土豆花一样,花繁叶茂,结出硕果,最关键的是卖个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