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前夕翻出一篇多年前怀念父亲的文稿,读罢老泪纵横。愿天下所有的父亲,健在的快乐,去世的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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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 碑
作者:方裕炯
如果我要写,我就写出真实,因为真实才不会随着墨水的褪色而消失。 ——题记
近日去了趟生我养我的水口,看了看明年将被三峡水淹没的老街、老屋、老树、老井,心中难免涌起淡淡哀愁。想昔日每次回水口,父亲总是微笑着把我迎进陋室,那微笑显现的人间至真慈爱,岂是任何语言所能表达的。而今时过境迁,一切恍若梦中。老了的总会消亡,怀旧者总爱让它以另一种方式存活,这大抵是自然规律与人之常情。我至今尚未给过世多年的父母立碑,心想,先给父亲立块纸碑吧。纸碑与石碑不一样,无需用铁器在石板雕刻,只需用钢笔在纸上写写,既省事又经济。碑文从何而写?思绪杂乱、文无定法,就从父亲跨鹤西去时写吧。
黄土成堆的时候,父亲总算有了自己的新居。可这新居比我的眼睛还要湿润,我恨不得撕碎花圈,撕碎这父亲人生的句号。
父亲那时年青也还健康,可他偏爱拉《病中呤》,我听不懂曲子的内涵,却能读懂父亲眼中的悲伤。那天我和父亲在园坝晒太阳,“病中呤”后便饮酒,父亲酒醉心明白,脱下破皮袄让我找虱子,可我很自私,只顾忙着找自己身上的。一阵风吹来,父亲无视跌破的酒杯,却对酒杯边翻卷的《聊斋志异》抚掌大笑:“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接着长叹一声,对我讲此句引发的文字狱,讲中过进士的先祖留下的对联“凤凰不饮鸦雀水,石马难上羊儿山”;父亲对我讲过很多,但很少讲我的母亲,在我童年的时候,因性格不合,父亲同母亲离异了。从此,形只影单的父亲便终身与他的酒、二胡、书,还有他唯一的儿子相依为命。
1959年,父亲下放劳动,被安排为生产队伙食堂驾牛车拉运煤炭。记得那个深冬的早晨寒霜遍地,父亲带着我驾着牛车来到下田公社附近,牛儿受迎面飞驰而来的解放牌汽车鸣叫惊吓,猛地连人带车窜入冬水田,搞得父亲和我一身稀泥。变了泥鳅不怕泥糊眼,父亲不能把握人生,像他因不确定因素难以驾驭牛拉木车一样。
父亲没多大力气,肩挑背磨的活路吃不消,有一点文化又没用处,只好靠理发、刻章维持生计了。当然,有时帮人写写家书、对联什么的,也能得到盒把烟、斤把酒的报酬。父亲好饮酒,家里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但父亲的酒瓶却很少空着。我曾劝父亲少饮酒,父亲大声呵斥:“小孩子家懂什么!‘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没有下酒菜,父亲常常带着我拿着钓竿或渔叉、渔网下河去找。父亲好读书,除百看不厌的《聊斋志异》外,特别喜爱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和《桃花源记》,现代作家的作品他不大爱看,唯对鲁迅先生的《孔乙已》、《狂人日记》读得如醉如痴。小街上的娃儿围着火炉听父亲讲故事,父亲从荷包摸出花生,一人两颗,一小孩又伸出小手,父亲添了一颗,忙叫:“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搞得孩子们不知所云,一个二个眨眉日眼的。父亲最惬意的时候,往往是冬日晒太阳或夏日乘凉时,躺在竹靠椅上看书。看到精彩处,眼睛忽地一亮,口中“啧啧”有声,随即举杯抿一口酒,然后剥一颗花生米放到嘴里细细咀嚼,那个中滋味,非局外人所能体会。我万不该让父亲看《狂人日记》,不然,他一定多活几年。我三十岁什么也没立便想立个儿子,于是有了妻子,有了妻子、儿子便疏远了老子。父亲也自愿留守老屋,他说,“一个人在一边随便些”,一个人病倒床上就不随便了。待我把父亲接到一起,父亲已病入膏肓,他的病是鲁迅笔下的狂人传染的。广播一响,他显得惊慌:“又开斗争会呀!我有什么罪呀?还要判我的刑,枪毙我。”令人酸辛,我童年时逢自然灾害,祖母和我两个弟弟相继被饥饿夺去生命,母亲同父亲离异后流落他乡。为了父子俩不当饿死鬼,父亲变卖衣物到远方换取食物,被视为投机倒把遭到千人大会批斗,这批斗大会引发的恐惧感一直伴随父亲到生命的终点。一日,父亲跳下病床,说是为了逃避别人追杀。墙体涂有油漆,父亲说有人投毒想害他,不然,白墙下端为何成了绿色。一日,父亲手舞足蹈,声称“我本天上神仙,你们还留我做什么”?父亲年青时曾张开想象的翅膀有个飞天之举,他站立老宅后门纵身向小河那边灯火辉煌的水浒庙飞去,现实是重重一跌。可怜他经过数月精神幻想迫害折磨,临终前还想圆飞天之梦。
父亲去了,遗物是一把断弦的二胡、一部殘破的《聊斋志异》、一大堆空酒瓶和一个一事无成的儿子。
一是“百善孝为先”的理念深入灵魂,父亲对我祖父母十分孝道。我曾是水口小有名气的孝子,但怎能与父亲相比。父亲读过多年私塾,从小接受孔孟之道。他1947年从巫山中学初等简易师范班毕业后,一边教书一边参加函授学习,曾获一纸中师结业证。解放初期,父亲经考试被录为国家干部,随县工作队去骡坪征粮。一日,领导找他谈话,说他父亲系旧职人员且当过红帮大爷,次日将被正法,希望他登报与家庭划清界线。父亲没听劝告,不顾一切为父奔丧,从此失去工作。1960年,那是一个饿殍遍地,发生“狼吃人”、“人吃人”的灾害年,父亲应聘在大昌农业中学任教,好不容易弄到一点猪肉,父亲连夜奔走25华里赶回水口同我祖母及家人共享,次日一早又赶回大昌。祖母去世后,父亲心情不好时,总爱长歌当哭,吼吼京剧《四郎探母》,以此寄托哀思。父亲的孝道大抵深受祖父的影响。我祖父方吉贞,字干臣,少年丧父,靠母亲拉扯成人。据水口谢姓表奶讲,我祖父特别孝敬曾祖母。祖父年青气盛,天王老子都不怕,一次与人争斗拖刀动斧,曾祖母闻讯赶去,先“咳嗽”一声,随即轻轻叫一声“干臣啊”,祖父马上心平气和满脸含笑搀扶他母亲离开现场。父亲第二个特点是见义勇为,奋不顾身。他曾多次冒着生命危险,在洪水中救起素不相识的落水者。一次小河暴涨,一农夫过河被洪水冲倒无法爬起。当时暴雨如注,河水正在猛涨,受山洪冲击的满河乱石发出恐怖的轰鸣相互撞击滚动,岸边数十名目击者不敢施救,惊叫着看那人随激流翻卷沉浮。是我父亲发疯似地一路狂奔跳入洪水救起落水者。父亲学过武术,但从未与人交手,我生平仅见他出过一招。夏日傍晚,几位街邻围坐街沿听父亲讲故事。忽一声惊叫,我还没缓过神来,父亲早纵身数米开外双手托起一名从楼口坠落的小孩。获救者陈继太,当时三、四岁,至今健在。
父亲第三个特点是希望后人有文化。小时候,父亲曾教我背唐诗宋词及《陋室铭》等精短古文。我考入初中,没钱缴书学费及住读伙食费,本来可以辍学。父亲说:“卖房子也要供娃儿读书。”我家仅三间屋,父亲卖掉两间供我读书。幸亏文革时期高中、大学停办,无法升学,不然,父子俩有可能住岩洞。父亲晚年对我说:“我死后葬在庙梁子吧,那儿是‘龙尾’,‘葬在龙头出天子,葬在龙尾出状元’,我不奢望后人出天子,能出状元就不错了。”我儿考入重点大学后,我曾将录取通知书复印件托火神带给父亲,若父亲在天有灵,定当喜极而泣,含泪而笑。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性格开朗,一切遭遇都能坦然面对,很少愁眉苦脸,我生平仅见他当着我的面流过一次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那泪至今令我心灵战栗。文革时期,一段时间时兴清理阶级队伍。那时我在大昌上初中,星期六回水口过星期,只见街上贴着一些标语,白字黑字写着“打倒阶级异己份子方祥仁!”、“方祥仁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其实,父亲唯一的历史问题只不过是解放前在巫中简师班读书时,集体加入过三青团。“塘里无鱼虾也大”,小小的水口集镇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有一丁点儿历史问题的人,只好拿他是问。那时,父亲被揪到生产队劳动,主要任务是出工、收工时高举插着刘少奇字牌的稻草人,供贫下中农劳作休息时批斗用。那天,父亲知我心里难过,又不好安慰我,很少和我说话。那夜,父亲辗转难眠,害怕家里搜出“封资修”的东西罪加一等。他写好“告祖文”后叫醒我,拿出祖上传下来的一捆古人字画、一捆线装书,和我悄悄来到小河边一火焚之。转眼之间,“告祖文”及古人字画书籍化为“黑蝴蝶”在夜空飘飞。突然,父亲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他痛苦地瞪着眼睛,两行清泪夺眶而出。熊熊火光中,那泪泛着红光,分明就是血泪。父亲一无所有,只有血泪祭奠诗魂、书魂、画魂!父亲方祥仁,曾用名方甸周,又名方达,自号达人。1929年农历3月11日(阳历4月20日)出生于巫山县水口集镇“方阖泰”老宅,1994年农历11月19日(阳历12月21日)病逝于巫山县福田镇泰安路55号,享年66岁。
作者简介:方裕炯,1951年生,重庆巫山人。曾下乡务农,下岗打工,偶有所作,有感而发。巫山县作协会员,重庆市诗词学会理事,中华知青作家学会理事。曾获重庆市诗词一等奖,中国知青作家杯征文一等奖。与人合著出版了《巫山移民史话》《截断巫山云雨一一大移民纪实》《巫山三峡移民志》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