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神潇散、逸韵天真——试论米芾艺术追求及《苕溪诗帖》审美价值
作者:谢永锋老师
正文
古人品评书法有“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之说。这一说法不仅告诉后人:欣赏评析一件书法作品要从审美的角度出发。而且还告诉人们:书法艺术的美和美学领域里的其它艺术形态一样,具有鲜明的时代性。书法艺术发展到了宋代,人们对意的崇尚便成了这一时期美学思潮的主流,而宋四家之一的米芾正是这股主流的鼓手和旗帜。本文仅想从米芾一生对艺术的追求及其《苕溪诗贴》所显现的审美价值两方面尝试论说。
米芾,初名黻,字元章,四十一岁后改作芾,别号很多,常见有海岳外史,鹿门居士等,世称米襄阳或米南宫。祖籍山西太原,后迁湖北襄阳,以后又定居润州(今江苏镇江)。他出生在官宦之家,十八岁因其母的关系,“恩萌”秘书省校字郎,以后为太常博士、奉诏以《黄庭》小楷法作《千字文》得以遍览内府书画,崇宁三年六月、召为书画博士,不久升为礼部员外郎,因言论与当权者不和,离京出知淮阳军,直到病逝,卒年49岁。
米芾在文学上的成就虽不及苏黄。但他却是一位杰出的书法家,同时还是一位书法理论家。可以毫不恭维地说,他是中国历史上名副其实的书学博士。米芾平生成就以行书为最大,南宋以来的著名汇帖中多引其法书,传播广泛影响深远。其作品中体现出来的恢宏审美气度和巨大的艺术表现力,在宋代首屈一指。米芾能取得这样高的成就是和他特有的性格、气质、学养及终生所追求的艺术目标分不开的。他生性孤傲不羁、违世异俗、行事多怪僻,常常做出不合乎常理的事来。因此,当世人常称他为“米颠”。
如《宋史》上说他:“冠服效唐人……风神萧散,音吐清畅,所至人聚观之”本来是宋代人,衣着打扮却偏偏仿效唐人,这在时人看来确实是件令人费解的现象。如果说这是他复古思想的物质显现的话,那么他在书法理论上“卑唐”的主张又作何解释呢?在以颜真卿的“新书风”为代表,标志着书法艺术的基本语言规则——“法”已在人们头脑中根深蒂固,达到后人无法超越的高度的时代,唯独米芾对其贬损多于褒扬,这难倒也是复古思想的表现吗?也许有人会说他是个“颠狂”之人,(《宋史》上载他“举止颠狂,凡作书画虽万乘之前,必解衣脱带”)其实这是他在生活上不拘小节,有悖于正统思想和习俗的表现。
他敢于对时人奉为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的“礼法”视而不见,并不为所拘,这对一个有着极好的仕途机缘而不热衷,却偏偏醉心艺文的米芾来说,令时人和后人感到难以理解,也是情理之中的。谈到这,其“颠”的程度是不言而喻的,从中也不难看出米芾狂怪的个性。如果单以狂颠、古怪、不合群,不适世的传统观念来理解和认识米芾,那就是大错而特错了。读过中国书法史的人都知道:米芾和他同时代人一样,深受禅悦之风的影响,这不仅体现在他上述的生活态度上,而且贯穿在他一生的艺术追求和艺术创作之中。
如他在《画史》中公然提出“回视五王之炜炜,皆糠粃埃搕,奚足道也哉”更有“臭秽功名皆一戏”的诗句传世,他在书法理论中提出的“清玩”“雅玩”等概念,也都具有浓厚的禅宗意味。米芾之所以不同于同时代其他书家,正在于他极尊重个性意志的发挥,他最反对森严的礼法对人的个性审美意识的约束。纵观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对正统思维模式挑战。
实际上是对正统礼法规矩的一种背叛、一种超越,也是对那个时代的超越。这也难怪当时的那些“凡夫俗子”“所至人聚观之”了。他们怎能理解这位大师的超越意识和博大似海的情怀呢!米芾不与庸俗的世道相俯仰的行径,不正充分体现了他与社会假恶丑相抵悟的直率和超越精神吗?
世人说他“颠狂”是因为他们悟不到米芾的超越意识,何谈理解他的超越行为呢?这和“五四”时期”世人”称鲁迅笔下的“狂人”为狂人,曹禺笔下的周朴园说一个与他的封建思想格格不入,追求个性解放的繁漪有病又有什么区别呢?米芾不仅行为放纵(超越)而且言论也极为放纵(超越),就其书论《海岳名言》来说言辞也是非常激越的。
如把薛稷题《慧普寺》三大字说成是“丑怪难状”,说柳公权是“丑怪恶札之祖”,说颜鲁公书入“俗品”等。他不但对唐代一系列书家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否定,而且在与宋徽宗的对话里,对同时代的一些书家也深表不满。看似讥贬古人太过,不免放言矜肆之习,实则是米芾的真面目,是他坦荡直率性格的体现。
他和苏轼、黄山谷一样在当时文艺批评上有一个共同点:好为快语,无所倾及,潇散放纵,而且好为高论。正因为他“颠”才使他具备了如此的胆量和卓识,才使他敢于冲破传统的藩篱,为时代振臂呐喊;也才得以使他的书法独具鲜明奇特的个性,统领风骚。米芾在艺术追求上特别欣赏董源的“平淡天真”、“不装巧趣,意趣高古,率多真意”。
米芾的书法艺术美也和其为人以及对艺术的追求一样,具有着风神潇散、逸韵天真的魅力。米芾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着它。我认为书法艺术就是在“法”的建立和破坏、不断重建又不断被突破的势态下发展的,不破不立,立本身就是一种破坏。如果没有对前人的否定,只有模仿和承袭,也就没有艺术自身的发展。
米芾敢于否定前人,也善于否定前人,特别是对唐代颜书的否定,确实是在唐代书法尤其是颜书风靡天下的时代氛围下作出的惊世骇俗的潇散之举,仅此一点,我们就不能不为其有这样的勇气所叹服,同时也不难从中窥见其艺术追求之一斑。米芾由于受禅悦之风影响颇深,他极力推崇和追求天真浪漫之趣和率意书风。有一次,他见到一块直立的奇丑怪伟的石头,取来沦笏,穿戴整齐,叩头三拜呼之为兄。足见他对自然美的崇拜已到了颠狂的程度。
他的书法追求自然天真的艺术风格,不能不与这有关。他反对矫揉造作,主张“心即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他对张旭教颜真卿的“小字展令大,大字促令小”的观点斥之为谬论。认为字应该“大小各有分”听其自然,随其相称,若刻意做作,大小划一便成俗书。难怪他对束缚书家个性的各种紧箍戒律,均深恶痛绝。在那个时代,能提倡与“丑怪”对立的天真自然的真趣之美,不能不承认他别具慧眼,颇有见地。
米芾学书能以假乱真,正因学古人学得太像了,招来集古字之讥。而米蒂对此首评说:“壮岁未立家,人谓吾书集古字,善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他的“集古”就是一种创新,没有对古代文化遗产精华的继承,哪来的书法艺术的发展。如果把这种继承说成是复古,那我们的民族文化还有发展可言吗?
每当一种新的书法语言规则基本确立并成为世所公认的典范,为大家所奉行的时候,那些真正具有自己艺术个性的人便会感到现存语言规则对创造力的束缚,便会力求突破,而突破的第一步便是对前辈书法家——“法”的谛造者的否定。米芾正是这样一位书家。宋代印刷术的发展,使得书法艺术的实用功能大为减弱,书法的审美功能相对增强。以颜真卿为代表,“稳定而利民用”的唐代楷书便成为米芾攻击的第一个目标。
米芾是一个有求新和创新精神的书家,他深深懂得要卓然成家,学习传统故不可少,但也不能作茧自缚,死守古人一点一画这一道理的。书法毕竟是我们本民族的艺术,它应该具有本民族的特色与风貌。我们观其书,那种浸透在字里行间的自然超逸清劲绝俗的民族风格是不难看出的。难怪王澍说米芾行书“风神秀发、仙姿绝世”。恐怕这正是米芾终身所追求的艺术格调。米芾这种潇散的风姿不仅在他一生对艺术的真挚追求中体现出来,而且在他的书法创作中流露得也是淋漓尽致的。他的行书真迹《苕溪诗贴》充分再现了风神潇散、韵逸天真这一特点。
《苕溪诗贴》行书墨迹,为米芾元佑三年八月八日书,纵33m,横18.95m,35行,共294字全卷纸本,是他游浙江湖州苕溪时所作的遣兴诗,内容记载他泛舟太湖,经苏州,无锡等地而行抵湖州的情形,后有其子友仁跋,明时曾藏项元汴天籁阁,清时入内府,刻入《三希堂法贴》,后由末代皇帝溥仪携往长春,伪满垮台后流失民间,被人撕去“念养心功不厌”等六字,又半损“载酒”二字,稍损“岂、觉、冥”三字,原有的李东阳篆字引首和卷后项元汴记等也都失去,1963年才被故宫博物院所得从新裱装。
米芾书此帖时年仅38岁,正直中年,精力旺盛,是他的书艺达到最辉煌的时期,故绐人以神采飞动,气势灼灼之感。此贴笔法变化丰富,运笔潇洒,点画中备尽跌宕,提处细若丝发、圆润遒劲,按处中锋直下,沉著不滞。整幅作品显示出超透灵秀、逸韵天真的风貌。不象《蜀素贴》那样渴笔狼藉。因他不论大小字均能悬臂,所以挥洒如意,行笔也畅达无碍提按使转也牵丝分明,从结构方面看,其结字已由早年师欧(欧阳询)的紧劲内敛,向宽松外拓发展,其间有颜鲁公“屋漏痕”笔意。
清吴其贞在《书画记》中说:“(《苕溪诗贴》)运笔潇散,结构舒畅,盖效鲁公化出者。”米芾对颜真卿的楷书是没有好感,持否定态度的。认为那样重视森严的法度太束缚人的个性意志的发挥,难免入俗品。然对其行草书则非常厚爱,认为有篆籀气,是他个性情感的自然流露。鲁公行草所体现的“龙蛇生物,睹之惊人”的态势,我认为是和米芾的审美意识相吻合的。
米芾确实是一个有创新精神的书家,他没有一味地摹法鲁公,而是有选择性地吸取了鲁公好的东西,融入在自己的审美情感当中,创造性地发挥出了自己的审美创造力。从而形成了象《苕溪诗贴》所体现的“风神潇洒、逸韵天真”的独特的艺术风格。在宋四家中,苏、黄、芾、蔡都是学颜的,并都以学颜名家。只有米芾则大刀阔斧,独往独来,正象此帖所显现的那样看似不守法度,而不觉得犷野,看是跳脱放纵而不流于油滑。就米芾的书法造诣、书法意境而言,宋四家的第一把交椅无疑应该由他来坐。
从整体看,此帖出锋尖挺,立落,字形右倾,处处出现险笔,而通体安稳,在奇险中求平稳,在平淡中求险绝。正如邓散术先生说:“……米南宫的字,就跟画家画竹一样,用正锋,侧锋,藏锋,露锋等笔法,使整幅字里呈现正背偏侧,长短粗细,姿态万千,各得其宜。”显示出了米芾在处理局部与整体关系中的超人构思。米芾论书最重“得趣”,他说“学书必须得趣,好俱忘,乃入妙”这句话,道出了书家作书的独特感受,也是此书之所以具有超然高举的意态在理念上的诠释。米芾的“得趣”实质就是他的书作中所蕴寓着的天真的“逸韵”。
大凡才气横溢的书家,最愿意在急速运动的笔势中豁露性情,米芾的慧黠,在此幅作品中当可一览无余。《苕溪诗贴》虽然备尽跌宕,势若飞动,但却禀意超然,不就时俗,线条俊逸而又沉雄超迈,整个作品都在不激不厉中取得“风规自远”艺术的效果。米芾的这幅书法作品妙就妙在“超逸”、“神俊”,就连米芾自己对这幅作品也颇自矜贵。
正如他自己所说“振动天真”。有人说他书学二王,他偏说:“吾书无王右军一点俗气。”因为米芾将所谓“晋人之法”赋予了新的生命。我们欣赏这幅字,确实有处处随心所欲,天机独出,能极奇纵变幻之妙,大有行笔一气呵成风卷残云,下笔犹如春蚕吞食之态这样的快感。我认为米芾这幅作品的审美价值就在于“既有古味,又有新意,既见天姿,又见学力,字里行间洋溢着一派烂漫天真之趣,明宋濂打了个比方说:“余尝评海岳翁书,如李白醉中赋诗,虽其姿态倾倒,不拘礼法,而口中所吐,皆成五色文”。这是不足为过的。
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也说:“字须奇宕潇散,时出新致,以奇为正,不主故常……唯米痴能会其趣耳”。米芾这幅作品给人的首先是一种冲动,一种情感的冲动,一种类似“五色文”的冲动,当一种冲动能引起人的审美情感的逾越时,这便是美,而米芾这幅作品给人的恰恰是这种美感。这种美以“姿态”胜,以“趣”胜,(以“韵”胜)表现一种“不拘礼法”之“态”和“不主故常”之“趣”(“韵”)。的确,这一“啸傲风骚”的书作,使他的书法艺术美,表现出一种诗的韵致,一种超逸的风骨,一种带有浪漫个性的情趣,一种“使人不可礼法拘”的天真活泼的意境。真可谓仗才使气,超唐迈晋。
我想这幅作品所显现的风神潇散,逸韵天真之美,也正是米蒂终生所追求的审美境界。总之,米芾的艺术追求和其书法创作,所显现的风格是一致的。他是真正用心来写书法的,体现了禅宗“本心流露”(见《书法美学史》第253)的艺术精神。他在艺术上最可贵之处,先是遍临古帖,精研前人笔法,而后又能突破前人樊笼,天真洒落、沉著痛快,直抒胸臆,纵横倜傥,创造出了独具一格的米家风范,而冠冕两宋。恰如宋熹所说米芾书法“如天马脱街,追风逐电,虽不可范从驰驱之节,要自不妨痛快”。米芾不正是一生都在追求和实践着这种神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