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轶敏 || 短篇小说《寻找五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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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共4491字,阅读时间大约8分钟。

作者 | 张轶敏    编辑 | 梦琳

     寻  找  五  凤  楼     

郑五从来没有想过死。在子虚县乌有乡里,他活了45年,45年里的清晨是一样一样的,冷清的风吹过斑驳的院子,烟筒里的炊烟述说着,他的生活。那天是清明节,郑五给自己烧了锅稀饭,他想吃饱了再上坟。爹妈都不在了,他不想饿着肚子去见他们,更不想饿着肚子去见自己的结发妻。炉膛里的火还没有熄灭,郑五刚从马扎上站起来时,头一阵眩晕,眼一黑,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家里是没有人的。院子的大门敞开着,院子里除了郑五买的二手摩托车还算显眼,其它再也没有值钱的了。时间像是个橡皮筋,可以拉长,拉到很长。最后拉成生命中的空气。郑五是明白人生的,他听他大哥说过,人活着就是争口气。可惜他大哥在省城的工地上,从高耸大厦上落入了大地的怀抱,进入了天堂。郑五不像他大哥那样,跑到省城挣钱。他说子虚县的钱一辈子也挣不完。他想守着这个家,这个只有自己儿子的家,可惜儿子郑旦也到省城上大学了。自从郑旦进了大学就很少回来了,假期也只是给郑五打个电话说,他要打短工。郑五听了这话,高兴,他有时候故意在村子里转悠,见到三叔二大娘就吹上两句,俺家旦争气,暑假都不回来,在外面挣钱类。三叔二大娘说,五啊,你算是熬出来了。然而,就在这个早晨,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郑五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开始恐惧了起来,他第一次怕死。他缓缓的坐了起来,又慢慢的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家又一次活在了眼前。郑五望望天,发出一声长叹,老天爷啊,让我再活二年,就二年,俺家旦就大学毕业了,就长大成人了。我不怕死,就是挂扯孩儿。这时,空中飞过来一只老鸹,呱的一声叫唤,又飞走了。

郑五心里暗暗的骂了一句。他想,身体没啥大毛病啊,这难道是因为昨天,李狗个鳖儿拿棍朝自己头上敲了一下?李狗是郑五的发小,他在村边的机动地上挖了一条沟,经常组织人玩“狗撵兔子”的赌博游戏。那长条大白狗在沟里飞奔,追上兔子了,就下口,押注的人在沟上欢呼雀跃。郑五的任务就是每次“比赛”提供一只野兔,同时骑着摩托手里拿着摄像机录像。有时二只狗同时追上了兔子,这个时候需要录像回放,决定胜负。那一天是摄像机没充电,气的李狗拿了个棍朝郑五头上敲了一下。郑五自言自语到,没有使劲敲啊,今天咋会突然晕倒呢?要晕倒也应该是昨天晕倒啊。

郑五又歇了一会儿,他拿起准备好的烧纸,发动起摩托,朝坟地里走去。生活在摩托车突突的轰鸣声中,又一次鲜活了起来。在坟里,郑五一边烧纸,一边给结发妻说,你说走就走,七年了,孩子也长大了,就是俺爷俩儿见面的次数越老越稀。你在那边放心吧,我跟着村里盖房班儿掂泥兜的钱都给孩儿汇过去了,就是给李狗帮忙的钱,我自己买个小酒喝。他正说着,迎面走过来一个人,穿一身道袍,手里还拿个罗盘,郑五刚开始没认出来,后来定睛观瞧,这不是小学同学刘全么?郑五笑笑,说,看你哪熊样子?刘全呲牙说,嗯,你别看我这熊样子不咋着,今天又挣了300块,走,老同学,又一村饭店,我请你喝酒。

说话间,两人落座,一个妖艳的“服务员”端上来一叠花生米拌芹菜条,一瓶老村长酒,刘全想给郑五开玩笑,郑五说,大师,别乱了,我今天差一点死。刘全一听,说,你拿根筷子在地上写个字吧,我给你测测。郑五没有迟疑,他相信刘全,在地上写了个“凤”字。刘全两眼一滚轮,说,你写了个凤字,但是你看见这个桌子了没有,它是五条腿,这意思是“五凤”。你平时干的是盖楼,合在一起解,这就是“五凤楼”。我看你印堂上黑气很重,天意不完成,按意思解,你恐怕……。郑五仰着下巴专注的听着,阳光从胡子上扫过,显得杂乱无章。郑五倒上一杯酒,双手递给刘全,刘全接过酒杯,把道袍也脱了,露出一个黑色的秋衣。刘全说,明年清明入土。郑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刘全说,算卦不留情,留情卦不灵。

郑五回到家,心里有点气,还有点急。他相信三世因果。但在这之前,他还想让村里的老中医给你看看,老中医气定神闲的按住寸关尺,把了一下郑五的脉,微微睁开眼睛,说,这也没啥大病,脑供血不足,血压低这些你怀疑的病症,在脉象上看都没有。郑五回到家,草草的吃了饭,打开电视剧,里面吱吱啦啦显示的都是雪花,郑五用手拍了几下,电视出了画面,郑州歪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一时间,眼睛迷离,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中,几个穿黑衣服的鬼拿着锁链来拿郑五,郑五说,我一辈子本本分分,没干过伤天害理的勾当啊。几个黑衣服的鬼叫唤,声嘶力竭,隐隐约约说,阎王叫你三更死,你命休想到五更。郑五就跑,跑到山岗上,山岗的柿子树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柿子都变成了人脸,在哈哈的笑着,看着他跑,他跑的两腿像灌了铅似的,一骨碌趴在了地上,一抬头,前面是个坟,冒出一股青烟,墓门打开了,走出来她的发妻。她说,你咋来这儿了?郑五说,我来看你,发妻说,又说瞎话,后面的几个人追上来了。我去给他们说说情。郑五爬了起来,只见发妻在小路上拦住了几个黑鬼,给他们嘟囔着说了好一阵子。然后掉过头来,对郑五说,事儿说好了,你得盖“五凤楼”。郑五说,凭啥?发妻说,前年喝酒的时候,你们让包工头老马坐正位儿,你也不看看老马那一身膘,脖子里还挂个金狗链子,郑德叔都那么大岁数了,你们让郑德叔脸儿朝里,还百般奚落他,你们不知道郑德叔的祖上中过状元?郑五委屈的说,我是一点家儿也不当啊。发妻说,中了,憋住吧,当时你们在坐的那四个人出车祸死了两了,还有俩放印子钱关进号里的。你不盖谁盖?

正在这时,几个黑衣鬼提起链子就来锁,郑五猛一惊醒,吓出一头冷汗。郑五坐在床上,窗外的月光洒了进来,透着一股冷清。他下床关了电视,又端起白色的搪瓷大茶缸咕咚咕咚喝了一阵子。心才慢慢稳下来。郑五自言自语说,真准,真准,你别说这个刘全,上学的时候乘法口诀都背不下来,看意思还真有一手,这人啊,看来,拾破烂的都不能得罪。郑五后半夜睡的很轻,辗转反侧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郑五骑着摩托,带了一袋花生,就往县城里走。他要找他的表弟。表弟顾磊在小书房坐着,几个诗人在旁边听他瞎白活,还一口一个先生的叫着,见有亲戚来,都走了,然后郑五详详细细的说了经过。顾磊洽了口茶,文绉绉的说,这个“五凤楼”啊,确实有,那是唐朝时建的,县志上记载的有,当时子虚县一榜考上了五个。官府为了表彰他们,盖了个牌楼,上面是楷书大家虞世南亲笔题写的“五凤楼。”郑五说,那地址在哪儿?盖一个得多少钱?顾磊说,哥啊,别说你掏得起钱,就是这块儿地,你也批不下来。郑五说,你认识县里的人多,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呗。顾磊说,这事儿,你真想干?郑五说,哎呀,我的表弟了,不干?不干,明年我都得到那边报道。顾磊说,那咱得请客!郑五说,那这肯定少不了。

顾磊认识个文化方面的权威。顾磊说,这个领导烟瘾大。郑五说,我懂。郑五去超市买了两条烟,胳膊夹着。顾磊说,你咋不拿个黑袋子?郑五说,一会儿进他办公室哩,别人看见咋办?郑五又跑到超市拿了个黑袋子,一装,就显得厚重多了。顾磊说,这才会来事儿。郑五说,还是城里人顾面子。一进办公室,权威在提笔练大字。顾磊趁搭着说了如此这般。权威用手指往下勾了一下眼镜,眼往上翻着,打量了一会儿郑五,他说,搞文化,做善事,好啊,然后他笑呵呵的对顾磊说,小顾啊,你这位老表,一看就是赚住钱的大老板,穿着千层底,一看就低调。说完,用眼又翻了一下挂在墙上的大表,时间是十点半的位置。于是,他对郑五开始了一通中西文化的大诠释,大演讲,说西方人是没有文化的,然后用手比划了一下,是一握,意思是时间短。接着说我们是有文化的,因为历史长啊,然后用手比划了一下,是一托。郑五听的直陪笑。心想,我急的火上房了,你还这么沉得住气,有板有眼的给我讲类。一个小时过去了,郑五给顾磊递了个眼色,顾磊说,哎呀,领导讲的好啊,醍醐灌顶,想吃啥,咱找个地方吃饭。权威说,吃啥饭啊?现在实行禁酒令,中午也不让喝酒。顾磊说,少整点,少整点。权威说,那好吧,你们先去找饭店,我给咱老表先画个图。顾磊说,这好,这好,这感情好啊。吃完饭,郑五接过图纸,一看,这不就是村里过十五用的鳌山么?

乡野的风刮过之后,是几场小雨,地里的小麦长的青青的,郑五骑着摩托进城了几趟,也到乡里跑了几趟,一去,就有人说,领导下乡调研去了。郑五心说,这领导咋这么忙。他搬了箱古井贡酒放在顾磊哪儿,过了两天,顾磊回信儿了,说了见了土地部门的领导,说了,盖个门口,又不碍事,只要给村委说好就行。郑五落到这句话,就像接到了圣旨,他去找支书,支书说,盖到村口肯定不行,同时狠狠的批评了他一顿,说,啥社会了,还搞封建迷信,你是腰包里有钱?烧也烧不起来啊。又找了几趟,支书也烦了,说,你在你家盖个吧,我只当没看见。郑五这才落了停。

郑五在自己院子里,坐在马扎上,端详着五凤楼的图纸,越看越喜欢,树叶随风摆动,他在想象着几根立柱在自己院子竖起来时的美妙场景,他在想象牌楼挑角优美的弧度。他起身,刮了刮胡子,又用清水洗了洗脸,他想进城去见见村里走出的最大的大款。说起了,他们还是一家子,尽管已经出五服了。在车间机器的轰鸣中,郑五见到了大老板,大老板在催订单,双手掐着腰,大背头梳的油光发亮,蚊子拄个拐棍都站不上。他手下的秘书估计是怕热,穿得跟没穿一样,很客气的给郑五拿了瓶矿泉水。郑五硬着头皮说明了来意。大老板说,你是来拉赞助的?郑五笑呵呵的说,算是吧。大老板脸一沉,说,你这是搞封建迷信啊,而且还很典型。你要是建个学校什么的,我有得是钱,出个百儿八十万,眼都不眨,可你这搞封建迷信,我要资助你,村里人会笑话我。中午别走了,我今天还有个大客户需要见,中午我安排我的司机带你去吃饭。郑五笑呵呵的说,哥,你看你忙,我还有点其它事儿,就不搁这儿吃饭了。大老板说,真走?那要真走,我就不留你了。你这货,这么大岁数了,整体骑个摩托溜啥溜,干点正经儿事儿吧,别胡跑了。郑五说,中,中,中……

郑五没办法,又跑了几家,有一个人,愿出500块钱,郑五没要。郑五自己在家喝了点闷酒,心说,死就死吧,人大不了一死,该死卵朝上。一只小狗跑到他身边摇着尾巴,等郑五吃剩下的食儿。郑五吼了一声,滚!小狗吓的撒腿就窜。

又憋了几天,天空中飘过来一朵乌云,咔嚓一声雷响,郑五朝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咦,我日他奶奶,咋忘了一个人?”他想起了村西头的小芳,小芳在1991年就去广东了,后来在广东赚了大钱,还给村里捐了小学,只是捐了那次钱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村里风言风语的传小芳,说她的钱来的不干净。啥干净不干净啊,钱花到正地方就干净。郑五推开了小芳家的门,小芳妈正在打水,看见有人过来,很惊讶,只从小芳走后,她就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郑五见她,说,嫂子,这头发咋还白了?她木讷着说,五儿,有事?郑五说,芳回来了吗?小芳妈脸一扭,说,她死了。郑五说,嫂子,你看你,话说的多难听,我这不是想盖个牌楼么,想找找小芳的号码。小芳妈说,你不嫌她的钱脏?郑五说,嫂子,你要再这样说,我就走了。说了就往外走。小芳妈斜了他一眼,指了指门楼下用砖头写在墙上的一串数字。眼也没抬,就进屋了。

后来,郑五盖起了“五凤楼”,村里的人路过,都瞅上两眼,说,五这人,老实巴交的,老婆又走的早,现在也是神神经经的……

「神 州 文 艺 风」

作者:张轶敏,鄢陵县作协主席。曾发表小说、散文3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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