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煮艾草、雪菊、红高粱的味道，却不是为了吃丨手艺进化论

她是一个很爱笑的人，说到高兴的时候，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在稍显空旷的工作室回荡着。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一个人的工作室未免有些奢侈。“冇MAO原创生活实验室”，由旧厂房改造而成，室内几乎没有隔断，仅有一面墙，是为了种她的苔藓，由于是早春，苔藓的颜色有些旧，新鲜生命还在新一轮的繁殖发酵。

如果看得够仔细，你会发现苔藓墙上埋了两枚戒指，这是张恺欣的婚戒，她说放在这里能早点让婚戒生锈。两平米见方的菜地上，种了茉莉、辣椒、小白菜、蘑菇、丝瓜，都是好养又好吃的植物，她说“这里的菜全部都是好看又能吃的”，她希望这些植物能出现在她中午的餐桌上。

她请我吃了两次小点心。工作室里有厨房，还放着一个婴儿蓝的冰箱，盛放着主人旺盛的食欲。甜汤昨天已经炖煮过，银耳被煮得很烂，加了枸杞、话梅，放几块古法手工红糖，用各色的小器皿盛着，小小的一盅，配着木勺子。她又给我煮咖啡，看我喜欢吃甜食，为我加了奶和糖，配着米黄色的小饼干吃。

我们坐在一张她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桌子上聊天，聊到上次她养了十年的猫咪小Q去世的事情，她始终保持轻快的声音忽然慢了下来，泪水猝不及防地流出，我试图想安慰她，可我没有说话。

离开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她没有留我，她直言为我们几个人做饭有些困难，于是我们没有客气太多。

她是一个做植物染的手艺人，或许这么形容不大妥当，她说不管做什么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植物染本身就是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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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染就是“可以尽人力，但是最后的结果是听天命”

很多人对植物染的印象，是蓝印花布。蓝印花布是用植物蓝草为染料，经过发酵提炼制得靛蓝，然后在织物上印染而成。《荀子·劝学篇》里说，“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说的也是这回事。虽然美好，却也离现代个体生活太远。

张恺欣认识到植物染的好玩儿之处，是从洋葱皮开始的。从米兰留学回国没多久，在一个展会上，她看到了一家公司展出的各色布匹，其中一种布面上的明亮金色吸引了她的目光。工作人员告诉她，这是洋葱皮染的金黄色。“好奇怪哦，我就拿起来闻一闻有没有洋葱味儿。”

关键这是离生活很近的洋葱皮呀。她强调。

这与她的生活概念有关，张恺欣认为世界上没有废弃物，只有被放弃的物品。你看，莲子壳、柿子蒂，往往在生活中被归类为无效物品，却是做植物染的天然染料。一种植物，能变幻出几十种深浅不一，明明暗暗的颜色。“洋葱皮就是从市场上捡的，没成本，而且洋葱皮染的颜色还很好看。”她补充说。

植物染的材料十分广博，紫檀可染红紫，大丽花可染橙色，胡桃、鼠尾草、乌桕、皂斗、麻栎都能染出褐色，黄连、地黄、黄栌可染出黄色，还有茜草可以染出“绛”，至于染蓝的植物就更多了落蓝、木兰、蓼蓝、路边青都是可用材料，更不用说经过单染、复染、套染，色彩的变化就更加华丽。

她一头冲进了由植物染构成的颜色奇境，试验各种植物染色的小样，像是某种乐此不疲的游戏。同样的植物，用不一样的温度，不同面料，不同媒染剂，观察出现的颜色，“不同植物提取色素的方法不一样，大多数植物都可以煮染，放在热水里面煮，它就能把色素煮出来，但是有些植物对外界比较敏感，像紫草，超过八十度以上就会变成灰色，而且它对酸碱度也很敏感，所以我用酒精来提取。”断断续续试验到现在，色样集子做了一大本，却仍有多次被颠覆的经历。

“它可能是红色，还有一点朱红，一点橘红，所以它色谱比较广，看起来比较温润，没那么强烈。”比起现代颜色，从植物提取的染料就比较复杂，现代颜色足够精确，却也因为过于纯粹而显得无趣，而植物染色完全不同，

张恺欣乐于享受这些奇妙的杂质，“看的太透了，就没有吸引力了，你知道、了解，但又不能完全看透，这种感觉就很有吸引力”，说到这里，她有点得意地笑起来，“就像你跟大自然共同合作的感觉，可以尽人力，但是最后的结果是听天命。有时会很奇怪，会有点失落，我认为我掌握它了，实际上证明我没有掌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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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把植物染变得可控？

她埋在一本上个世纪的民国教材里找寻答案

张恺欣做的色样集子，她使用同样的原料，并使用不同的媒染剂，观察各种颜色表现，是为了让自己更加清楚植物染的各种色样。“我标注的铜、铁、铝，是媒染剂里主要起作用的成分，铝指代明矾，明矾里起作用的铝离子，铜是蓝矾，起作用的是铜离子，铁是皂矾，起作用的是亚铁离子。”

中国的植物染色技术一直到公元19世纪以前，还走在世界前列，直到清代晚期，西方合成染料以低廉的价格进入了中国市场，植物染色的市场地位迅速被合成染料所取代，到了今日，中国只有少数地区和少数民族自治区保留着植物染色的习惯。清末沈寿在《雪宦绣谱》称赞植物染，“须称天然色配之也，而色之大忌，则断断不可用矿质染线”，说的没错，如今合成染料不利于健康的负面消息常被讨论，而植物染由于色彩不均、拼色难、色谱不丰富等问题，还仍以“怀旧”情绪游离在大众视野边缘。

张恺欣在找一种方法论，解决植物染的可控性。

“植物直接出来的染液是水状的，水状你特别难做到特别精确可控的”。

她想到了做印染浆。所谓印染浆，就是把植物提取出来的水状染料制作成类似于国画颜料的印染浆。印染浆不像染液一样容易扩散，而是能够进行绘染。这是一大技术难点，要从什么方面开始入手都有些棘手。

张恺欣的作品，她用印染浆画城堡、大海，图二为城堡细节图

张恺欣找到了一本由印染专家杜燕孙编著的民国教材《国产植物染料染色法》，里面提到了关于国产植物染料的传统染法改良，无疑，这是一份珍贵的指南。

编者杜燕孙在1934年（也就是日本侵略中国加剧时期）发现了植物染改良的迫切需求，由于中国所用染料全面依赖国外，一旦发生战事，港口被封锁，染料供应势必成为极大的问题，因此杜燕孙收集了可染色素的植物，参考《本草纲目》《天工开物》《植物学大辞典》等书，系统地研究植物染的性能、所含丝素和提取方式。

在自序中，杜燕孙提出，在抗战特殊时期，中国人急需找到草木天然染料的改良之道，再投入现实使用。不过，书里的研究也不是万能的，杜燕孙本人也承认只是为了暂时适应过度阶段，由于时间的仓促，在记录和观察方面，难免有所疏漏。

从去年五月份开始，张恺欣天天待在工作室里，通过研究前人在书里提到的印染浆，开始做记录、试验、查资料，依次循环步骤。

印染浆制作步骤图，由张恺欣供图

她很快就发现了书上的内容并非权威，“那本教材用到了非常多的化学成分，我希望少用一些化学成分的东西，所以我需要一些替代品来替代那些（化学成分）。”张恺欣解释，在寻找替代品的路上，她花费了不少心思。另外，民国时期对于一些植物、成分的称呼与现代也有所不同，她也需要查阅资料，确定找到现代的对应名称。

B超草图

她迫切想用印染浆尝试的作品是一只猫咪的B超图。桌子上散落着各种草图，纸上勾勒出十分抽象的线条。张恺欣说，前阵子，她养了十年的猫咪小Q去世了，她想以小Q的B超片为灵感，做属于它的植物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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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使用的植物染，才是活着的植物染

与其希望自己的植物染作品被作为艺术品捧起来，她更喜欢植物染能真正渗透到他人的生活。

有人喜欢她的植物染，想拿回去裱起来，她有点慌，“我希望一定要用，最起码。之前有朋友说哇这个好漂亮，我要把它裱上，我说不要不要，你要用它，我觉得它不是艺术，它是生活的艺术，它是设计，它是为生活服务的，如果离开了生活就失去了价值。她说那我当笔袋，我说行行，只要你用上就好。”

张恺欣作品

在工作室一个人折腾，她能找到一百种与自己相处的方式。张恺欣回忆，她曾去意大利米兰学习服装的那段日子，印象最深的就是“虐心”两个字，做服装需要考虑春夏季、秋冬季，因而常有被时间追赶的状态，因此产生了不少缺乏想法的作品，而做植物染的时间线相对缓慢，因此她得以有大量的时间用来思考作品。

张恺欣作品

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煮艾草的味道特别好闻，“因为它特别提神，有点像薄荷，不是特别冲，雪菊的味道也很好闻，有一点甜的”，还有红高粱，“煮着会饿，真的好香。”

春天她刚开始种小白菜的时候，小白菜的长势过于旺盛，吃都吃不完。因而她不得不每晚带点白菜回家去吃。到了五月份，小白菜长了虫子，她重新种上了生菜。于是初夏时，她的午餐里多出了许多生菜叶子。

夏天喝的酸梅汤，她都预备的很早，提前一天把酸梅汤煮好，打开盖子晾着，直到暮色四合，酸梅汤已经变凉，再放去冰箱里冰镇着，第二天就可以当冷饮喝。如果来不及煮酸梅汤了，就做冷泡花草茶，方法就更简单一些……我问她是否习惯了现在有些“梦幻的生活”，她对我笑，“当然习惯了，因为这就是我的生活。”

文 / 盐白

摄影 / 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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