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耳 | 白菜窖
那时的储藏,纵然有一些酸楚和慌张,其实也是一个好整以暇、慢条斯理、有滋有味的享受过程。比如已经迫不及待挣扎到离地面尺余高的青萝卜,默不作声其貌不扬的苤茢,以及棉花地里绽放已经很久的花朵等等。青萝卜放到小瓮里腌制,腌制整个冬天乃至初春最清脆的咀嚼声。苤茢是配合红薯、杂面条来熬粥的恩物,口味清苦,却最可诠释岁月生活本来的样子。经过霜寒的棉花质量已经打了折扣,倘若不再贪图卖几个小钱,那就纺弹了,为家人缝制抵御冬天的温暖。当然,最最令人看重的,还是可以丰富千万家餐桌风景的大白菜。
白菜可以一直妖娆到第二年的春天,如何储藏就成为了大问题。有人懒散,不过是在白菜地里挖一道沟,略略堆砌,用棒子秸(玉米秸秆)遮盖一下就叫万事。这种不负责任的储藏,显然是对冬天的一种轻蔑。被激怒的严寒日日架起西北风来肆虐,不久就会冻伤所有的白菜,而冻伤的白菜是难以下咽的。用我们家乡话说,那叫水不拉唧,做成菜简直是苦不堪言。
也有人干脆把白菜运到家中。但是一来占地方,二来温度也不好调和,低了依然会冻;高了伤热,屋里弥漫着一种难闻的腐烂的味道,每天清理烂菜叶子,就会让你徒生无限的烦恼。
挖一个白菜窖才是储藏白菜的最佳方式。
小时候什么都好奇,看到人们争先恐后得去挖白菜窖,就跑去观看、打听。觉得白菜窖刚开始挖的时候和死人的坟墓是一模一样的,就以为白菜窖是大白菜的坟墓,还好奇呢:白菜地位不低啊,这坟墓整整齐齐,大大方方,还要用到木檩、椽子、柴草等物,简直就是为它盖房子了。
确实,那时的白菜窖都很讲究。农民们一冬无事可做,活计就做得精细了。比如有人会选择冬天拆炕,盘一条新炕。一来是新炕更暖和,二来可以把旧炕带着烟火气息的土坯运送到地里去,当做明年最好的钾肥肥料。土坯需要用木榔头敲碎,这本来是一种很费力、很肮脏的劳动,但是却因为他们把土坯都敲成核桃一样大小,排列的整整齐齐,从而令这项劳动得到升华,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白菜窖也是如此。他们会挖一个深不到两米、长三、四米,宽两米左右的坑,方方面面、棱棱角角甚至犄角旮旯都用铁锹打磨的光滑可见,角度宛然。然后用长短适宜的木头在最恰当的距离摆放好,上面再密密的放上一些小木棍或者竹篙,然后撒上细碎的柴草、铺上棒子秸,最后压上厚厚的土,只留下一个仅容一个人自由出入的洞口,制作一个简陋的木梯子放在洞口处,才算大功告成。像上面描述的白菜窖的大小,大约可以储藏几千棵白菜,完全可以满足一个五六口之家的白菜所需,可以高枕无忧了。
白菜窖的洞口,一般用草毡子遮盖。隔一段时间,还需要选择阳光明媚的日子为白菜窖通风,否则白菜容易伤热,就需要下到白菜窖里去打尖白菜,也就是去除白菜腐烂的叶子,避免它们更深度的腐烂。一个冬天,白菜一般需要打尖两到三次,都需要用筐头拴上绳子,把去掉的烂菜叶拉上来扔掉。
最初到白菜窖里拿白菜,是不需要下到白菜窖里去的。用一个叉子,想要哪棵白菜,一叉子叉出。白菜越吃越少,距离白菜窖洞口越来越远,才会下到白菜窖里去。不过这个时候,就需要多去个人,因为长时间的不通风,会导致白菜窖里氧气越来越少,没准会让下去拿白菜的人因为缺氧而昏迷。
有了白菜窖,心里就踏实了。它装满了全家人的满足和依赖。尤其是大雪封天的日子里,更是格外的感到一种温暖和慰藉。大雪后的清扫,有一条小路会直通村外的白菜窖。掀开草毡子,大白菜的新鲜气息扑面而来,糅合在卖豆腐生意人的吆喝声里,诞生一种生活的祥和,白菜拿在手里,就是精神层面的一种巨大的富庶。
如今超市里蔬菜应有尽有,白菜窖也淡出了历史舞台。但是在有些人的记忆里,白菜窖仍然是烙印在生命之上的一种温暖,每当想起来,就会露出亲切的笑容,就像想起了一位多年不见、但感情依然浓厚的老朋友。
所以有人要我写一写白菜窖。所以,我便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