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月报·创意写作版》丨精品阅读丨土砖房
文/陈敏
那晚,我正在书房码字,客厅里传来妻子的一声惊叫。
“快来看啊,你爹妈上电视了!”妻子拧着嗓子,大呼小叫,风一样旋过来,将我拽出书房。
这年月,尽管普通人上电视并不稀罕,可我爹妈上了电视,于我,却是一件大事,我哽着脖子,双腿一迈,哧溜一下溜出来,两眼直挺挺瞅向屏幕。
电视画面里,我爹蓬头垢面,一条腿缠着厚厚的塑料绷带,满脸悲戚地向人叙说自己的苦:他一早上树打核桃,摔下树来,腿就摔断了。我妈呢,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椅上,她竟然成了一个先天性的残疾人,七八个干部模样的人站成一行,满脸同情地看着。
侧耳细听,一段心酸的文字正从一位女主播红红的嘴巴播出:这两位留守老人的家真可谓家徒四壁,破败与寒酸构成了这个家庭的全部,只有门外猪圈里的那头猪长势喜人,能让二位老人脱贫一年,足以显示出政府的扶贫力度……
我耳朵听着,面颊却像火炭在烤,回头朝拐角的镜子一瞅,镜中,我的脸红得如同茶几上的那盘红富士。
前不久才回去过,二老还安然无恙的,怎么才隔了几天,他们就沦落成了这副模样,我的心咚咚地跳。
我妻子一边惊讶地瞪着眼睛,一边嘎嘎的笑,像看一出人间喜剧。
一把抓过手机,拨打过去,我爹的那个“老人机”提示关机。他们一直保持早睡早起的习惯,不到八点就上床偎着,呱嗒一阵子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爹的电话终于通了,电话里,他的声音异常清脆:“我和你妈在坡上打栗子,今年年景好,栗子成了,你有时间回来拿些去哟!”
哎哟,我的天!我松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随即便问起电视里的事情来。
“人家看上咱们的土砖房了,上面领导下来考察,要上镜,找不到合适对象,村长让我和你妈配合一下,电视里演的你别信就是了,有几个破败寒酸镜头是从
别的地方取的。”我半天无语。爹在另一头补充说:“人家走时还留了一袋米和一桶油哩!”
我听后火气一下子上来了:“莫非你们就缺米和油?这不是给咱们家丢脸吗?嘲笑我不孝,不养活你们!你们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我愤愤地在电话这
头呵斥我爹。我爹不以为然,说:“人家好心送来了,拒绝了不是不给人家面子嘛,再说,谁跟粮油有气呢,我小时还讨过饭,你知道吗?亏你还是'读书人’,脚面上的见识,一点都不大度!”
爹的训斥让我再一次无语。
我终于弄明白了,招来这出戏的根源来自于我们家的土砖房。
我爹说我们家的土砖房是他父亲当年去山外当脚夫,用肩膀一担担挑回来的钱盖起来的,屋梁由花梨木制作,中间有大梁、横档,最耀眼的地方要数前檐贴的那一摆青砖,让它立即显示出了那个时代的高贵。可再风光的房子在岁月的行走中都会变得单薄,变得不堪一击。我们家的土砖房更不例外。事实上,当村里的许多土瓦房全都换成钢筋水泥构造的小楼房时,我家的那座三间的土砖屋挤在中间,很不和谐,那剥蚀严重的土砖墙壁顿时显出了自己的卑微。它简陋、原始、低矮、阴暗,和现代建筑格格不入。
我曾经多次和爹商量着对老屋进行翻新改造,都被他一一回绝了。我爹说,不盖房的人是世上最有福的人。
也罢,既然他们坚持我也不再强求,毕竟,老屋也是我心里永远不灭的那盏温暖的灯。门前不远处的小木桥,院外我和姐姐一起栽下的梧桐,窗前山芋的垂曼,母亲植在后院的那片大丽花都能激起我灵魂的悸动。每次回家,坐在时光的角落里,看土砖墙上长出的嫩芽,无论春夏秋冬,花开花落都一样美好。
老砖房就这样一直住在我的梦里。
一个落雪的午后,我窝在沙发上打盹,一个悠长的思乡梦突然中断在爹的电话铃声中。这一次,我爹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底气。他吞吞吐吐地说,老屋这次
保不住了,上面来了政策,精准扶贫到各家各户,咱们的老土房给村里丢了面子,被列入了拆迁首户,一切要在政府的领导与关怀下改造……
听后,我的心一沉,顿时呆住,倒是我妻子无比兴奋,她说,这下咱们或许能大赚一笔呢,又回过头催促我赶快回去,在老砖房寿终正寝前,给它和它的主人录个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