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1979年的两件事

1979年11月,我们这群刚入校不久的学生,经历见证了一惊一喜两大事件。第一件事发生于校园,第二件事发生于我们班上,两件事都对我们未来在艺术道路上成长产生了关键性的作用和影响。

●震惊

1979年当时在校学生全是恢复高考后进校的,尽半数以上都是25至30多岁的学生,均在单位从事美术工作N多年,积累一点“花拳绣腿”之功,具备一定的登台表演之能。绘画系几个学生画了几幅 “伤痕”油画作品,包括工艺系学生的一幅油画《源远流长》和一幅漆画《射箭》,作品在全国美展上获奖。学校为展示自己的教学能力,同时为防学生翘尾巴,作出了一个史无前例、光荣、正确、伟大的决定:79年秋季学期,全校各系各专业教师将自己的优秀作品在川美红楼分期依序地展示。这一决定得到全校师生热情的欢迎和赞扬!每换一轮,红楼都人潮涌动,赞美声、感叹声以及讨论声不绝于耳,气氛相当热烈。

11月初,第三轮工艺系主任张仰俊教授展出了他在南川、西昌等地的色彩写生作品,随即非常严重、非常震惊、非常对立的审美事件发生了!全体教师都说:“好!很好!!非常好!!!”而学生们都说“孬!很癟!!看不懂!!!”甚至有学生还认为:是不是色盲哟?画得那么火!教师们公开赞扬的同时,每天都有人去展馆里给参观的学生介绍、讲解张先生的作品,张先生的妻子陶沫若老师也连续几天去红楼展馆,关心展示的情况。而学生们看画时跑马观花,一溜而过,再不复观。他们知道公开说“孬”,等于黃泥巴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只敢在寢室、食堂、操场大放贬词。似乎只评论张先生还不够,还把李有行先生扯进来,说什么:“色彩大师不咋滴!李有行癟,弟子更癟!”这样的评论在学生中传开來,引起的反响非常强烈。如此激烈的审美对立,又是发生在教师与学生之间,真令我们这帮新生深感震惊,疑惑万千!所幸展出的第三天,我们班陈永莉大姐带着几位同学去冯星平老师家看画,提及此事,冯老师闻言连连叹息。“可怜!可怜!太可怜!这么好的画竟然看不懂!”接着冯老师严厉要求我们去红楼反复看,还亲自带我们班的部分同学去红楼参观。进入张教授展厅内,冯老师带着亲切的微笑,温文儒雅地举手召呼我们道:“来来来!你们几个娃娃,走拢来,我问你们几个,啷个读不懂张先生的画喃?”其中一个学生怯生生地说:“画面尽是大色块,颜色太纯,看不懂。”冯老师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展室里一圈张教授的画:“你们看,每幅画构图之精妙,色块画面分割之经典,色彩的髙度概括和提炼,冷暖色块有节奏的摆放、古朴坚实的笔触都非常好嘛。”冯老师指着一幅《山雨欲来》继续道:“大自然景物被雨水洗过的颜色,常常就是很干净、很纯粹地出现,你怕啥子呢?再看滩上的石头、坡地、河水、堤坎,那么多的冷、暖灰色在一起,就像奏起了交响乐!画面中的点线面,又生动又有形象,山坡上那堆房子画得很有味,你们感觉到没有?画面上空气的湿润和清新,还有泥土的芬芳都扑面而来了,太有表现力啰!”接着手一挥又道:“再看这幅画,张老师的笔触运用,把景转化成点线面来刻画是多么的精彩!画景画人,都该如此,才具有艺术性。”记得那天在红楼门口分手时,冯老师又特別强调:“要像张老师那样,画家一定被对象感动,要以饱满的热情去表现对象。画家的笔触要有激情、富于美感、笔触的点线面,要表现出力量和热情、奔放和优美、粗犷和细腻,要像抒情诗那样富有高度的美感。”冯老师的评论和分析,使我们对艺术的认识能力、感知能力、审美能力都大大提升。

工艺系陈尚俊老师有点特别,凡工艺系的美术展览都有他“站台”。就连一个班的学生作品在教室展示,也有他顶天立地的高大身影。与别的教师不同,通常他一站就是半天!一旦有学生讨教,立马像打了鸡血似的手舞足蹈。次日我们又去红楼看张教授的画展,见陈老师正在向装璜班两个学生讲解,立马围上,陈老师声音提高N度道:“张先生受教于李有行先生,对色彩的认识和运用有特別的章法。首先,受工艺生产的限制,色彩必须要高度的概括和提炼。其次,特別要注意的是色彩的对比、冷暖关系,空间关系。在风景写生中,再远的色彩,再‘虛’的色彩,都是非常明确地调出一个个色块来表现,不会是靠‘淡化’或‘模糊’来表现的。张先生写生作品中,有一些偏饱和、偏纯的大色块是因水粉颜色与油画颜色不同,画到纸上陈年经月,画面上的颜色会粉、会灰。较饱和的颜色最好一次性在白紙上画好,所以张先生用色较为饱和。”陈老师的一席话,让我们认识到水粉画的特殊性,同时了解到李有行先生的教学体系用色的独特性。

随着改革开放逐渐深入到今天,人们对世界艺术以及各个流派的特点有了更多的接触和认识。比如梵高、毕加索、克里姆特、弗洛伊德、莫兰迪、弗鲁贝尔等等,他们对绘画艺术的诠释更是多样化、个性化。而李先生早在上世纪30年代初,他的艺术思想和表现就已经相当前卫了。

当年那场审美事件之所以说“看不懂”,主要是受改革开放前艺术的影响,学生们只知道古典和苏式风格。在全体教师的努力讲解和宣传下,对立双方打成“平手”。现在捍卫李有行先生体系的教师们绝大多数已作古,在此向他们致以深切的敬意,同时也希望川美保护和发扬光大自己的经典。

大师最后一堂課

我们的恩师钟茂兰特邀李有行先生为我们班同学作的那场精彩绝伦的写生示范,让我们终身受益!对李有行先生的写生示范,每一个同学都有记录。那是11月24号下午,一个永远值得铭记的伟大时刻,我们体会有五个经典。

经典之一:李先生进入现场把一切绘画工具准备就绪,四开纸,颜色盒打开。我们注意到,调色盒中每一个水粉颜色都按色相、明度依次排列,每一个颜色都保持着干净、柔软、湿润,以方便于挑色作画。各种园头笔大小排列有序,一小盖用于作画的水。见李有行先生面对十多盆几十朵菊花就静静地观察思考。静静的、静静的……;时间长达十多分钟。期间有同学内心不安起来,怎么还不画?其实这正是大师的光辉经典之一。事后我们私下问李先生具体思考些啥,李先生微笑细语道:考虑三个,1构图;2选择对象,安排主次;3色彩的布局、色彩的节奏和虚实,一切都要做到心里有数才能作画。明白了,古人说“心中有画,纸上才有”的道理。李先生实实在在地道出了心里具体应该有的东西。收获!收获!!

经典之二:作画调色。“东方色彩大师”这个称呼不是国人封的,而是艺术之都巴黎,法国人对李先生的称赞!为获得其秘诀,示范时李先生每调一个灰色我们都有记录。太经典了!李先生对每一个灰色用哪几个颜色来调,或多或少,水量多少,画面的用量把控十分精准!还有一个秘密,李先生调下一个灰色时,都会与前面余下的灰色相碰,这样在画面上灰色与灰色,即使是对比色也自然有了联系。在作品上即呈现出五彩缤纷、对比、和谐统一,而且省时省色!以至于最后作品完成,调色盘里灰色用得干干净净!水也清亮如初。

第三个经典:用笔!运笔!李先生用圆头笔饱蘸调好色彩,在画面上用笔的前锋、中锋、侧锋,笔根依形而作出各种变化,快速,准确,一笔成形将菊花各瓣姿态完美地表现出来,绝对不会复笔。真乃是神仙也!笔笔到位,笔笔精美。那笔锋依形象突而婉转、突而舒展、突而跳跃,似优雅的芭蕾之舞,更似王羲之的书法,精彩至极!

第四个经典:写生时,李先生左手五指始终留有画前几个主要灰色的笔不洗,作为最后添加、丰富画面之用。根据水粉颜料特点、粘粉即灰,李先生始终保留着一支笔不粘粉,专为画深色之用。这样更加节省时间,节省颜料!直至画面完成才洗净结束。明白了!绘画不但要成为一个高手,还必须成为一个快手。

第五个经典:“心中的阳光”,这是因恩师钟老师补充而得,最最重要。示范当天、天空阴沉、雾霾严重、光线灰暗,全赖几盏日光灯而获得主要光源。李先生真不愧是色彩大师,面对此时此刻此光源,引用钟老师描述:“雾霾的冬天,阴沉沉的,但先生却画出了他心中的阳光,白色的菊花迎着微弱的阳光灿烂地开放……”是的,面对白、红、黄、紫各色各形的菊花,李先生均以生动精准的笔触画出它们的受光色、背光色、环境色、对比色、明暗交界色、互补色等色彩,每朵花的光感和体感都表达得淋漓尽致。画面整体充满了柔和的阳光,色彩斑斓对比而又完美的协调统一。这“心中的阳光”是李先生对几千年中国文化和绘画艺术理论最为光辉灿烂的表达和体现!

示范结束,我们班同学热烈鼓掌,而李有行先生却十分谦和地对我们不断地微笑,点头,挥手。望着这幅精彩绝伦的示范作品,同学们观看良久!赞叹良久!震憾良久!真是一首“天籁之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但万万没想到这成了绝唱!李先生竟然是刚刚动完癌症手术不久,自始至終都是站立着为我们示范写生。两年之后他便永远离开了人世。嗚呼哀哉!这幅画竟然成了他教学示范最后的绝唱,我们竟成了李先生人生中最后一批学生。

作为名符其实的“东方色彩大师”,李有行先生不仅仅自己专业达到一个无人可比的辉煌高度,更重要的是在四川美院亲自创立了一套教学体系,使每个学生都能快速成长起来。体系中《黑白灰写生》《黑影写生》《限色写生》《复色写生》这几个写生环环紧扣,层层递进,缺一不可。李有行先生教学体系中的写生与设计创作联系最为紧密,是经典,是真谛,世人称赞。李先生謙和的笑容、轻细柔和的声音、温文而雅的气质、对民族仇敌的愤恨、对祖国和人民的热爱、对学生的深情关爱、对美好事物向往的心态、平凡而又伟大的人格魅力,以及他所创造的独特艺术风格永远留在我们记憶中,扎根于我们心中。

在四川美术学院学习过程中,在李先生和钟老师以及全体教师的指导下,我们全班同学艺术水平飞快成长起来,终身受益,让我们在未来工作中为社会做出贡献。

1979年11月发生的一惊一喜两个事件至今都影响着我们,如今我们班同学享受着甜蜜幸福快乐的老年生活。饮水思源,所有这一切都是来自于李先生的教学体系和恩师钟老师以及所有川美教师辛勤耕耘的结果。在此真诚地说声:谢谢!愿四川美术学院的经典永存!

主编:王林 冯大庆

编辑:贾安东 余晖 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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