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华语大导演蹂躏千百遍,今天干翻好莱坞

李小龙有句名言:像水一样(Be Water)。讲的是水无定形,在杯子里,就是杯子的形状,在瓶子里,就是瓶子的模样。
张震就是水。仔细想起来,你并不知道张震其人何如,他太少在节目中露面,翻箱倒柜,不过那一两个早年的综艺;采访中,他也只肯聊电影、聊角色。
你当然认识张震的角色,但至于张震本人,和水一样无形。
他从影三十周年了,如今又迎来分量厚重的[沙丘],你认识他八百种样子,可从不知道他真正的形状。
他任凭不同导演把他放进不同的容器里,在什么电影里,就是什么形状。
惊叹 1991
在杨德昌的电影里,张震是一个不能更改的感叹号。
说起来,在电影家庭长大的孩子,混个在大银幕露脸的机会并不难。
比如姜文在[太阳照常升起]里,把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赤条条放在一簇鲜花上,趁他不备,这人生第一次全裸出演就交代出去了。
又或者李安在[推手]里缺个小孩子,就求六岁的儿子李涵帮忙,“要是爸爸垮了,咱们就得睡大街啦。”
以上几位老爹,都是大骗子,拿儿子当道具使。
[太阳照常升起]
震哥儿之于他的演员父亲张国柱,也是如此。
张国柱拍[三角习题]时,剧组也缺个孩子。震刚两三岁,又乖巧得很,半夜被叫起来排戏也不恼。张国柱一看甚好——这个儿子,能当枪使。张震遂进组,做了一名“道具”。
1991年,张震也是这么演了[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但在这部电影里,他不再是道具,而成了一名演员。
张震变成水,是从杨德昌开始的。是这个严厉的导演,把张震的魂魄打散,他才忘记了自己的形状,时刻可以变成角色的模样。
哪怕是几十年后,张震不再是当年那个14岁的小鬼头,只要有人问起杨德昌,他总还是心有余悸,说杨德昌导演的剧本,就算是一个逗号,一个句号,一个问号,一个感叹号,都不容修改。
张震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就变成了一个容不得修改的感叹号。重重的,掷地有声,刺穿了一个虚伪的社会。
在[牯岭街]里,单纯善良的小四,眼见正直被打压,侠义被屠杀,于是少年的心火一点点熄灭。可连暗恋的姑娘小明,也是谁势力大,就“跟”谁。
少年的眼看不懂什么叫乱世飘萍,身不由己,他只当小明是见风使舵,攀龙附凤,他最后的一根弦崩断了。
影片里最经典的一幕,小明喊着:“我就像这个世界,是不会为你改变的。”
好啊,这个荒腔走板的世界不肯改变吗?那我就杀死这个世界。
小四一刀,一刀,又一刀,刺在小明身上,刺在那个不可理喻的世界身上,死掉的,却是自己。
后来,张震无数次说,这一幕,是他人生第一次,真的意识到什么是“表演”。
他以前不懂。老爹张国柱曾经是他眼里最奇怪的人,每天端着几页纸,手舞足蹈,自说自话,小张震听不懂,看不懂。
“表演”这事儿,在一个小孩子的眼里,像发了疯,荒谬极了。但在杀死小明之后,张震变成了小四。
下一场戏里,小四被带到警察局,张震的脑袋瓜子还是嗡嗡的,感觉自己刚才真的把小明杀死了,感觉自己现在真的要伏法。
一种叫做张震的液体,被装进了名为小四的瓶子。
这个过程中,张震剧烈震荡。他在答应出演小四之前,曾经半真半假地嘟囔:“是你们要我演的,演坏了可不关我事。”
这个14岁的小孩还是太天真了,以为有了“免责声明”,就可以免受杨德昌的“恐怖袭击”。不可能的。
有一次,张震在配音室里试了八百遍,都不对。而配音室外——“张震!要不要和我出去单挑!”43岁的杨德昌,向14岁的张震下了“战书”。
换作别人,和个十几岁的小毛孩子约架,是要被人笑话的。但杨德昌是个片场恐怖分子,只要在他的片场,不要提什么温良恭俭让。
不止这一次。雨夜,217全军覆没,小四的精神偶像哈尼也不能幸免。
这也是片中小四信仰坍塌的时刻之一,张震必须表演得足够震惊、幻灭——杨德昌把他臭骂一顿再扔进小黑屋,关了半个小时。
那一层叫作张震的皮,就这样一点点被磨掉了,在杨德昌的调教下,他变成了小四。
他用小四的嘴说话,用小四的大脑思考。他变成了一个惊叹号,打在所有看过电影的观众脑子里。
张震说,他在拍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九个月里,每天都过着小四的生活,习惯了,过着过着,就忘记了张震。
张震从那以后就消失了。
金曲 1997
在王家卫的电影里,张震是一首歌。
杨德昌,是“一个标点也不容更改”,而王家卫,是“一个标点也没有”。
众所周知,王家卫的风格,没剧本,没周期,没计划,什么也没有。
气氛到了,就铺张地拍,拍个昏天黑地、经费超支,气得制片人住院;
感觉没了,又奢侈地剪,剪得演员白演,戏份删得一干二净,劳动力全打了水漂。
张震在上个导演杨德昌那里,所要严格遵循的那一套章法,到了王家卫这里全部归零。
如果你是水,杨德昌把你关进瓶子里,他就偏要把你倒出来,随便你四处流动,流到哪里就是哪里,就算流成一滩无谓的水渍,也会被他看作另一番天地。
就这么巧,王家卫想找一个看起来很“台客”的演员,就这么巧,张震有那味儿。于是,张震的片场生活,翻天覆地。
1997,[春光乍泄]
演什么呢?没有剧本,王家卫就讲给张震听,说小鬼(王家卫对张震的昵称),你要演的,是个来自西门町的小孩,背包客,自己一路打工,一路旅行,走遍全世界。
没有别的话了,王家卫开始放歌,他喜欢的那种,百转千回,氤氲朦胧的。一曲唱毕,王家卫开始了他的“卫言卫语”:“你就像这首歌。”
在王家卫的电影世界里,这种句子稀松平常,就好像凤梨罐头会过期一样自然。但在现实世界里,一个人怎么会像一首歌?如果真有这种好事,我会亲手演奏张震,单曲循环。
张震也懵了,甚至比普通人更懵。你要是听过他的专辑《一走了之》,你就会明白这样一个事实:这家伙可以像天地万物,就是像不了一首歌。
现代唱片工业强大的技术支持,尚且掩盖不了他的大白嗓,恐怕不到赛博朋克2077,他是没法变成一只唱片精了。

I will never change my love 音乐: 张震 - 一走了之

但看过[春光乍泄]的,都会听到一首叫《小张》的歌。你听到他就忍不住一起摇头晃脑。节奏的鼓点听起来有点像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旋律是悠扬轻快,插着几声口哨。
他一出现,[春光乍泄]的颜色音调就不一样。
他在后厨颠勺,烟熏火烤得满头大汗,却还是乐得现出酒窝;
他喜欢闭眼听环境里的声响,根据音色语气判断人们的情绪,当作是一种游戏;
他吃东西会佝偻着背,好更贴近食物,一大口一大口,腮帮子鼓得像个心对胃没谱的仓鼠。
他好好玩。张震居然做到了。
他是一首歌,是[春光乍泄]里一首快乐的小插曲。
于是这首歌,被收入了王家卫的专辑——张震进了王家卫的泽东影业。
这首歌三不五时地,被王家卫拿出来放一放。借给刘镇伟在[天下无双]里放一放,拿唢呐演奏,喜庆得很(张震后来总还是想再演喜剧)。
[爱神]里放一放,唱的是小裁缝和交际花的恋曲,旖旎回旋好多年。
[2046]里放一放,又把带子全洗了,电影里只留了张震一张相片。
[爱神]
拿到[一代宗师]里放一放,这回王家卫还想叫张震学京剧,震哥儿直呼“那东西你让我练十年都不一定行啊”。
不过,拍这部戏时,张震天天在北京市霄云路的小树林子里练功,倒真成了八极拳半专业选手,还在全国大赛上拿了表演赛的两个第一,被人渲染得神乎其技,天下无敌,就算戏腔唱不出,也算是音调刚劲有力。
张震在杨德昌那里蜕了一次皮,而在王家卫这里,获得了一百种皮囊。
王者 2000
在李安的电影里,张震是世界之王,King of the world。
告别了小四,不再做小张,张震入伍又退伍,也不知道自己要做谁。
这个时候,李安找来了。
那会儿,张震并不觉得,这辈子就得吃演员这碗饭了。还是到后来,拍[爱神]时看见巩俐的演法——演员被困在镜头里,不晓得监视器里的自己什么样,巩俐却指哪儿打哪儿,她知道该如何跟镜头谈情说爱——震哥儿才悟了,演戏可真有意思,不一定要受制于镜头,反而可以争个主动,跟镜头你来我往过个招。
而这会儿,张震完全可能做回自己的老本行——他读了美术,毕业后就在杨德昌的电影公司干美术设计相关工作,导演有需要,就去演个配角。
他没想好。也是,刚退伍的年纪,设想一生,还太早。
[卧虎藏龙],也只是走一步,算一步。是和李安一聊,觉得他人挺好,让人踏实,可以信任。而且,可以和周润发一起演戏哎,先演着吧。
这个家伙,居然是抱着“好玩”的心态,来到了[卧虎藏龙]的剧组。
这回,张震是罗小虎,大漠之子。小虎的戏份不算特别吃重,却是玉娇龙生命里唯一的异数,是一抹惊心动魄的亮色。
李慕白太学究,背着一层“大侠”的束缚;俞秀莲太压抑,挣脱不了爱而不得的命运。
只有小虎,尔虞我诈的江湖里,只有这么一个罗小虎。
他只想策马奔腾,和爱人轰烈走一回,管他是是与非非。
震哥儿也是潇潇洒洒。拍这么部大片,你问他怎么想,他却说:“面对沙漠上大号,感觉整个世界都是你的,太过瘾,太震撼了。”
张震,也酣畅淋漓,野了一把。流水不腐,管它流向何方。
棋局 2006
在田壮壮的电影里,张震是一盘棋。
离开了王家卫的不讲章法,也作别李安的大漠豪情,震哥儿不再“肆意”——2006年,到了田壮壮的[吴清源]里,他又换了一种样子,开始排兵布阵,讲求设计。
演这位围棋大师之前,张震特意去拜访了他。吴清源只是笑眯眯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当局者迷,当事人对于怎么演自己,确实也给不了太多意见。
震哥儿就自己读传记,又每天静坐、去棋院看人下棋,减重,把自己的身体,雕刻成吴清源瘦削的模样。
还有日语。
他学了两个月日语,也还没学明白,就抓了一位日本司机,每天和他对话,发现不会的单词、句子,就回去反复抄写背诵。
后来人们津津乐道他每拍一部电影,就多一门专业技能,大概可以追溯到这时候。
震哥儿虽然演戏早,但从没有正儿八经学过表演。
他是靠杨德昌“折磨”、王家卫“捶打”、自己“苦行”,让人忘记了他并非科班出身。学技能,“是我进入人物最快的方式”。
他还和田壮壮一起,设计吴清源的小动作,站、卧、坐,每一个姿势都要有讲究。
这种演技方法,也一直延续到后来,通过学习人物所掌握的一切,设计刻画人物的外在,震哥儿进入了人物的内心,让自己相信,我即角色。
[吴清源]杀青之前,张震偷偷跑到公园里对着树痛哭了一场,他意识到这是他作为吴清源的最后一天。离开一个角色,覆水难收,就好像,我不再是我了。
从无形到有形,从写意到写实,张震把自己下成了一盘棋,有攻防,有布局。张震开始决定自己的形状。
呼吸 2015
在侯孝贤的电影里,张震是自然而然的呼吸。
震哥儿学会了“设计”角色,但侯孝贤对他说,你这是在“设计”人物,“设计”动作,不是表演。
可怜的震哥儿,总是在这些方法论大不相同的导演间交错行进。他们一时要张震随心所至,自由地表达某种意境,一时又要他严丝合缝地嵌进某个模子里,精确度到毫米。
2005年,[最好的时光],张震第一次与侯孝贤合作,还摸不着头脑。
侯导从前和非职业演员合作惯了,晓得普通人在镜头前不自在,从来是把摄像机藏得远远的,固定机位不停机,随便他们在长镜头前走来走去,要他们最自然的反应。
甚至,侯孝贤要求片场完全安静,禁止大声喧哗。张震起初还不习惯,觉得这世界怎么完全静音了呢。
2007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电影》里,侯孝贤的三分钟短片,又找来张震。
到了2015年,[刺客聂隐娘],他们已经是第三次合作,震哥儿已经完全了解侯孝贤的方法论,反而感叹,侯导的拍摄现场,环境也太好了吧。
侯孝贤曾经用“质地好”形容张震,说他是“老实头子”。除了是赞他努力,某种程度上,就是说,震哥儿像水,极易塑形,甚至无需“塑”形,而是自然成型。
他可以被精密地设计,冻成冰、雕上花,也可以随便流向何方,自然而然,自然得,像呼吸一样不易被觉察。
张震可以无形,可以有形,可以是一切。

绿洲 2021

在丹尼斯·维伦纽瓦的电影里,张震是一片绿洲。
他在[沙丘]中所饰演的威灵顿·岳,是主角保罗·厄崔迪的心灵导师。
在片场,饰演保罗的蒂莫西·柴勒梅德也说,他沉静得令人心安。维伦纽瓦则这么形容他:“在沙漠拍戏时,他对我来讲就像'平静的绿洲’。”
张震在很多电影里,都是绿洲之于沙漠,是一种相反相成的存在。
灰暗时代里,他是单纯明亮的小四;
无脚鸟游荡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小张是有根的植物;
江湖机关算尽,勾心斗角,但小虎不在五行之中,自个儿在大漠逍遥。
他清冷,隔绝,有那么一种不以外物乱心神的笃定。
水遇见什么容器,就变成什么形状,但如果你以为这是没有原则,就大错特错了。水如果想自行其是,又有谁能真正左右它的流向?
张震也是,如陈凯歌所说,“他没有特别大的野心,也没有把拍戏这件事放大到不得了的地步,正因如此,反而一步一个脚印,做出好多成绩来。”
张震有自己的主意。
他可以是一潭湖水,一股激流,一条小溪,一道瀑布。要变成什么形状,他自己决定。他是水,但决不随遇而安。
他暴瘦、他化妆成秃头,他学会一百零八门技艺,他可以忘掉自己。他是以那样一种主动的姿态,“逐”流。
变成水吧,我的朋友,但要变成什么形状,张震自有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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