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丘专栏(216） | 刘咏梅： 怀念父亲

沈丘专栏主编 / 露白（鹿斌）

沈丘专栏副主编 / 张杰民 刘彩珍   王倩倩

文：刘咏梅 / 图：堆糖

2000年，我师范毕业前夕，父亲因病去世，到如今，已二十年有余。这二十年里，每至深秋或寒冬，父亲总会反复入我梦境：他衣服单薄或衣着破烂，我暗暗惭愧、自责，并不动声色去街上为他购买保暖衣物。

“我不喜欢一个苦孩子求学的故事。家庭十分困难，父亲逝去，弟妹嗷嗷待哺，可他大学毕业后，还要坚持读研究生，母亲只有去卖血……我以为那是一个自私的学子……我也不喜欢父母重病在床，断然离去的游子……”父亲去世的前几年里，毕淑敏的《孝心无价》总是以刻骨铭心的方式提醒我的悔恨，每次读到总是泣不成声。

师范二年级，父亲检查出胃癌。彼时，我正忙于补课、圆梦大学的努力拼搏里，平时五天就能休息回家的我，为了不落下周末补习课程，明知父亲病重，却为了自己的学业硬着头皮留在学校上课，可内心却拉扯不停。

在这种拉扯里，我既没能回家照顾和陪伴父亲，也没能全然地投入到学习中。当升学考试结束，回到家里的那一刻，我看到月余没有见到的父亲，躺在正屋靠近东墙的一张床上，眼窝深陷，颧骨凸起，嘴唇半闭半合，震惊和悲痛让我不能接受父亲那一刻的模样，我飞快骑上自行车，奔向村里的卫生室，请医生为父亲打针用药，无论我怎样央求，医生都不肯帮忙，他说已经没用。

当我大哭着又奔回家中，父亲已奄奄一息。几分钟后，父亲闭上双眼，永远离开了人世。那一刻，我悔恨交加，悲痛欲绝。

我曾发誓要好好读书，用毕业后的第一笔工资为父亲打一壶酒，买一件衣服……父亲操劳一生，却不曾吃好穿暖。

母亲早逝，当时，大姐和哥哥都已成家，读初中的二姐毅然决然走出校园，踏入社会，只有年纪尚小的我，在父亲的周全下，继续读书。从此，他一个人扛起生活的重担，在那个吃饱穿暖都是问题的年代，父亲不但要做繁重的农活，还要挣钱供我读书，我时常看到他一根接一根抽烟，然后是剧烈地咳嗽，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我很心疼父亲，但也只能做一些小事来宽慰他，当他劳作归来，我总是默不作声给他搬一张凳子，倒一杯水，端一碗饭。

父亲常常唉声叹气，闷闷不乐，尤其是家家户户贴春联放鞭炮的春节，他躺在床上不愿起来，待堂哥反复催叫多遍才勉强起身，他的一脸凝重和阴云，让我怕极了过年。直到元宵节过后，父亲开始投入到开春后的麦苗翻土工作，每天放学后，我也扛起一把锄头，让父亲教我如何翻土，劳动让他变得与闲暇时不同，我难得见他一脸的放松和舒畅，在辽阔的一望无际的豫东大平原上，我和父亲一前一后，望着父亲的背影，我渴望时光可以在此刻停留。

家庭的变故让父亲四处寻求占卜，看相，原来那个身强力壮的他开始消瘦，从不向命运屈服的他开始改变信仰，内心的苦闷加上繁重的劳动，慢慢吞噬着他的健康。

起初，父亲觉得喉咙处有异物感，再后来发展到吞咽困难，到医院检查，他竟患上了胃癌。手术前，每次与他一起吃饭我都是诚惶诚恐，他吞咽不下的痛苦模样，牵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弱小的我心里难受，总是控制不住地哇哇大哭。有时，父亲反过来安慰我说自己没事，有时，他又严厉呵斥我说有什么可哭。

父亲生病后，我就一直想方设法结余上学的生活费，希望攒钱给他买一袋奶粉，补充营养，减少他吃饭的吞咽困难。手术后，我又渴望父亲能多撑几年，等到我参加工作，一定用自己的第一笔工资，给父亲买各种营养品和保暖衣物。

少得可怜的生活费仅仅只能勉强填饱我的肚子，直到我参加考试结束，拎着一包奶粉回家，可是他已经生命危在旦夕，他更没有能等到我毕业，用第一笔工资孝敬他······

从此，我再不能坦然读一次毕淑敏的《孝心无价》。二十年来，我无法原谅自己，固执地认自己就是她笔下那个“自私的学子”，是那个“父母病重在床，断然离去的游子”。我无数次用这些文字攻击自己，刺痛自己，仿佛这样就可以减少内心的自责，仿佛这样就是对父亲最好的怀念。

二十年来，父亲反复以缺衣少吃的情形，入我梦境，是我的执念，也是心愿，是折磨，也是救赎。

今年，是我人生的四十岁，不惑之年，开始出现一些拐点。关于父亲，从无法释怀到与自己和解，我原谅了那个虽已不再年幼却也不太懂事的自己，我想，父亲应该不会怪罪于我。不再内疚于过去，并暗自攒足力量，以乐观，以强大，以豁达，以坚忍，行走于当下和未来的烟火人间。如果父亲天堂有知，我想，这也是他希望我活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