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门二三事
提起汉阳门,老武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天的年轻人可能就没有几个知道了,年轻人个个只晓得户部巷。汉阳门就在小吃一条街户部巷的边上,和汉阳隔江相望。当年武昌城辟有九门,其中江边就有文昌门、平湖门、汉阳门。汉阳门不在汉阳,而在武昌。是武昌城的水门,汉口、汉阳的物流、人流,皆由此进入武昌城。北伐军当年围困武昌城四十余天,多次发动进攻都不曾攻下武昌城,死伤甚多,最后还是吴佩孚的守军开了城门引北伐军入城。湖北军政府成立后下令拆除武昌城,只保留起义门。从此汉阳门只有此名再无此门。
没有了城门的汉阳门依旧热闹繁忙。过去有句老话说“汉口的钱多,武昌的帽(官帽)多,汉阳的故事多。”从东吴孙权在此建城,到明朝建楚王府,到大清以至到中华民国,这方圆几里的武昌城都是达官显贵,冠盖如云。还有学者名流、商贾游人纷至沓来。这里还有附近的司门口,俨然是武昌的中心。十里洋场,好不繁华。
汉阳门城楼游人如织,停着不少黄包车
没有了城门的汉阳门,是繁忙的货运和客运码头,只是没有城楼的庇护,又没有修江堤。1935年和1954年,长江发大水,武汉三镇都在水中泡了百来天.汉口地势最低,汉阳门蛇山附近地势稍高,我妈的娘家就在司门口八卦井街,她说,1954年这里有很多武泰闸、白沙洲的灾民。
1935年的汉阳门一片喧嚣繁忙
建国后武汉两江四岸都修了堤防,不过远远谈不上固若金汤,每年的汛期都是严阵以待。那时候堤防比较单薄,到处可见彩条布和沙包的身影,防汛人员日夜坚守,不敢有丝毫大意。监利三洲蓄洪区就是为了保卫大武汉而存在,随时准备泄洪,以减轻武汉的压力。1980年,三洲泄洪,三洲垸一片汪洋。我们全家乘轮船到武汉亲戚家避难。到汉口下船,又坐轮渡到汉阳门,一家四口早已经饥肠辘辘。于是在汉阳门一家餐馆只点了个麻婆豆腐,我们兄弟俩狼吞虎咽。隔壁桌坐着一对父女,女儿和我差不多大,那位父亲看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只点了一个菜,就把他们桌上的一碗花生米拿过来,放在我们桌上,对老妈他们说:“给伢们吃!是干净的!我们冇动!”老妈他们连忙道了谢,又对我们说“吃!慢点吃!遇到好心人了。”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起来。
多年以后,我一直在想,不知道那对好心的父女是否还记得那对狼吞虎咽的兄弟。如果,能够遇见他们,一定会请他们吃顿饭。
1993年的汉阳门
1996年,我们一家又回到了武汉。所不同的是我们在家乡已经呆不下去了。母亲下放农村,一呆就是三十年。而这次回来,却又是逃难。我们坐上尺八到汉正街的客车,连同自行车,还有碗筷都带来了。又是在汉阳门,在一家面馆,一人下了一碗热干面。下面的老板娘,看到我们桶里的碗和筷子,收起桌上的筷筒,放在另一张桌子上。他们以为我们的碗筷是拿的哪家餐馆或者面馆里的吧。我们心里感到好笑,却又感到无比的心酸。
那时候的汉阳门,还没有修江滩公园,也没有华联超市。只有路边几颗大树,树下有几只板凳,凳子上面放着几个水杯,杯子里装着茶还盖着玻璃,旁边写着“凉茶!一杯一毛。”即便是嗓子冒烟,我们也舍不得买凉茶喝。不时有太婆背着暖水瓶,用包着布的盖子塞着,一边走一边叫卖“雪糕!雪糕啊!”还有的背着泡沫箱,盖着薄被子,也是“雪糕!雪糕!”地叫卖。可惜,我们只看着它们揭开时冒出的冷气,从来也没舍得买一个尝尝。
因为推着自行车,而我们托老乡租的房子却在三角路,于是我们沿着临江大道往积玉桥方向走。路面是砂石路,热得只烫脚。有车开过,尘土飞扬。路边的门面都是卖衣服的,衣服半新不旧,贴着大减价打清仓的牌子。父亲说,这里是卖旧衣服的,几时到这里挑几件好衣服。
父亲嘴里说的几时,终于在1998年实现了。那时我们已经摆了快两年的地摊,算是解决了温饱。从三角路搬到离汉阳门不远的蛇山半山腰的首义公园。老妈他们的重心开始转向上户口。上午摆摊,下午去派出所或者武昌分局。父亲有事没事就去汉阳门给我们淘衣服。我记得有一件夹克,上面还写着韩文,好像是韩国的警服,父亲只花了10元钱。我穿上它去摆摊,一时成了摊友们议论的焦点。上面到底写的什么,至今也没有搞清楚。只记得在汉阳门买衣服的习惯,持续了好几年。还有武泰闸桥上的皮鞋,也是便宜得很,十元八元的旧皮鞋。就是这些旧皮鞋让我得了脚气。
2002年我们的户口终于在老爸老妈历时四年艰苦卓绝的斗争下迁到了武汉。当中遇到的各种阻力,需要几个章节,几集电视剧的长度才能表述清楚。反正所有武汉的亲戚都站在反对面,社区的户籍也是毫无作为,我们一直对上户口不抱任何希望。从1998年到2008年,我们在汉阳门附近住了十来年,看到它的巨大变化。1998年,百年不遇的洪水,让武汉的堤防经受了巨大考验。武汉两江四岸也开始加固。成了今天看到的这个样子。汉阳门也修建了武昌江滩,户部巷翻修一新,成了一块武汉的名片。
2008年的汉阳门
2008年我们分到了廉租房,迁到了南湖。但我们的户口依旧留在八卦井一号。当年老妈下放时的老房子已经拆掉建了新房。我们算是空挂在这里的老住户。2020年,因为地铁五号线,八卦井一号也拆掉了,我们的户口这次真的算空挂了。
如今,每次过大桥,我都会从桥上看看下面的汉阳门。那对餐馆里送花生米给我们吃的父女、那个以为我们偷拿筷子的老板娘,还有卖旧衣服的,还有汉阳门公园下棋唱戏的人,都消失不见了,却又似乎从来没有远离。
2021年10月拍于长江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