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试探

朝局就像打麻将,上把还听三六万,这把就成了二五条。新帝登基就像一次洗牌,考验大臣政治智慧的时候就此到来。

且说大汉朝第二届领导班子确定之后,最初形成了二元政治格局。汉惠帝和吕雉互相制衡,如果论实际实力的话,汉惠帝是要比吕雉强的多。在汉高帝时代,吕后靠的是太子党。如今是汉惠帝时代,太子党强势掌权,吕党尚未强势崛起。大丞相萧何,那是汉惠帝铁杆。汉朝第一智囊张良,虽然退居幕后,但是他坚决支持汉惠帝。人人自危的刘氏诸王,那是绝对忠于汉惠帝。哪怕是化外强藩赵佗、卫满,那也是认定了汉惠帝。原汉高帝的心腹铁杆,除了陈平向吕雉表达了忠心之外,其余的都自觉站在了汉惠帝旗帜下。也就是说,放其他任何一个时代,这都是一场和平稳定的两代君主交接班。跟后世那些女强人比,此时的吕雉所掌握的权力,比窦太后、武太后、孝庄太后、慈禧太后差得很远。吕雉想掌权,就要使出更强大的手段。毕竟对于吕雉来说,干预朝政最难逾越的就是丞相这一关。

丞相这个职位,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扮演过重要角色。最起码从周朝开始,丞相就是国家的政府首脑。春秋战国时代,绝大多数的外交活动、军事活动,都是各国的丞相们在制定。哪怕是齐桓公,在国家大事上也得听管仲的。就算是秦始皇,没扳倒吕不韦之前也只是个精神领袖。作为一个国家的职业经理人,丞相干预着整个国家的走向。

西汉的丞相,还具备这个强大的权力。丞相见皇帝要行礼,而皇帝必须还礼。诸子百家时代,各家学说都不被各国君主所采纳,就是因为这些学说进门就劝人向善,君主和丞相都没功夫唠这闲嗑。只有法家学说到哪都受重视,因为这门学说走了一个捷径,上来就聊如何帮君主统御群臣、制衡丞相,这多来劲。

吕雉身边没有商鞅、李斯这样的高人,不过这并不代表太后娘娘没办法抢班夺权。吕雉第一步就是要试探一下,看看群臣当中有多少是无条件忠于先帝的。吕后试探群臣的故事,就从永巷说起。

永巷指的是皇宫当中的劳改营,犯了罪的宫人会被押在此地劳动改造。吕雉打出的第一张牌就是把戚夫人押解到永巷,剃光头进行劳动改造,戚夫人的主要劳动项目就是舂米。

说起来此时的吕雉同学不敢堂而皇之的处决先帝宠妃戚夫人。杀人嘛,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戚夫人虽然失势,但是她儿子刘如意将兵在外爵封赵王,外加耿直的周昌辅佐,如果吕雉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处决戚夫人,保不齐在周昌的策动下,刘如意会高举清君侧讲道理的大旗对吕雉宣战。到时候齐王刘肥怎么想?代王刘恒怎么想?梁王刘恢怎么想?淮阳王刘友怎么想?淮南王刘长怎么想?燕王刘建怎么想?这哥几个自觉站在三哥刘如意旗下为戚夫人讨说法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趁机闹事的几率可不小。再一个,朝中大臣怎么想?大丞相萧何怎么想?甚至是皇帝刘盈怎么想?总之呢牵一发而动全身,吕雉不是傻子,绝不会为了报仇而报仇。她判决了戚夫人劳动改造,是为了试探一下各方的反应。后宫的家务事,那是谁也说不清的。吕雉随便给戚夫人编排个罪过,罚她干活怎么着都能说得过去。如果引起的社会各界反响强烈,大不了说戚夫人劳动改造效果显著,签署一个特赦令也就罢了。

但是这时候吕雉发现,没有任何人为戚夫人求情。这里边有几个关键人物,比如说大丞相萧何,压根不管这事。再比如太尉周勃,压根不关系除了练兵之外的任何事。再看那位曾经是戚夫人一党的御史大夫赵尧,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朝中三公九卿都不把这事当成个事,让吕雉感到很满意。但是地方上也没人把这事当成个事,这就让她很懊恼。

吕雉希望赵王为了救母而造反,就像当年的燕王臧荼闻风而反一样。按说赵王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听说这事马上谋反的可能性极大。但是他没有,因为刘邦当年给这位赵王殿下安排了一位耿直的丞相周昌。周昌的任务是保全赵王的周全,所以他不会放任赵王去找死。

由于赵王淡定而平静,所以吕雉着急而烦躁。既然赵王不反,那就派人召唤赵王来长安亲自观摩戚夫人劳改。到时候哪怕是赵王骂句街,也有理由弄死他。可惜的是有周昌在,吕雉的三拨使者都没能召来赵王。刘如意自然没本事让吕雉不如意,吕雉知道,从中作梗的一定是那位口吃的周昌。

但是对于周昌这个人,吕雉对他的感情很复杂。当年吕雉实力不强的时候,是周昌结结巴巴的力阻刘邦废太子。从这个角度讲,周昌是吕雉的大恩人,所以吕雉不能杀他。但是周昌耿直的性格确确实实耽误了吕雉的霸业,所以吕雉下诏传唤周昌来长安。一旦离开了赵国,赵王刘如意就如待宰羔羊,再也没人能保他了。

刘邦驾崩前,对陈平和周昌寄予厚望。陈平第一时间站在了吕雉的旗帜下,而周昌只能站在吕雉的对立面。陈平讲究的是相机而动,而周昌只能用自己的耿直和口吃直面于吕雉的强势。

其实有关于吕雉和戚夫人的恩怨,随着汉惠帝的继位,一切都分出了胜负。此时的吕雉对戚夫人有多少恨?有多少妒?我想对于一个胜利者来说,职业政治家吕雉绝不会因为当年的争风吃醋而痛下杀手。杀人得杀的有意义,这才是政治家。为了杀人而杀人,那是李逵。

面对吕雉这样一个令男人都毛骨悚然的对手,戚夫人作为一个女人,能想得到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当赵王的儿子来救自己。她没想过吕雉让她劳动改造有什么深层次的原因,不会去想自己的儿子能不能是吕雉对手。这样的女人传统而可爱,属于一天到晚萌萌哒的类型。刘邦是一个工于心计的政治家,他需要这样一个单纯的女人来慰籍自己的心灵。但是戚夫人这个智力,在失去刘邦之后,不可能在比电视剧更复杂的长乐宫里活过第一集。

同样是刘邦的女人,薄姬由于善于审时度势,平日里低调平和,所以获得了跟随自己的儿子代王刘恒去封国的待遇。而劳动改造的戚夫人依然不改当年的高调,干着活也不忘秀个才艺。其歌曰:“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这小歌一唱,那意义可就深远了。首先说戚夫人对目前的待遇不服,不服倒也正常。但是她不服的背后是希望赵王来救她。赵王怎么救她?除非谋反。

而这,正是吕雉希望的。吕雉一直认为,如果没有周昌,刘如意早就反了。现在太后懿旨下到了长安,传唤赵相周昌速速来长安会晤。周昌接到诏书之后,久久不能平静。一方面他答应刘邦要保全赵王母子,一方面他又不能对吕雉抗旨不尊。关键是周昌不是陈平,不懂得虚以委蛇。周昌也不是张良,脑子也没那么快。不过周昌知道自己的优势,那就是耿直、军功和对吕雉当年的恩情。所以周昌决定跟当年据理力争不让刘邦废太子一样,即便是口吃也要用道理驳倒吕雉,让她放弃对赵王母子的迫害。

周昌嘱咐完赵王刘如意永远都不要跟吕雉对着干之后,毅然决然的前往阔别已久的长安城,去见那位曾经对自己感恩戴德的吕太后。

周昌当年一句结结巴巴的“期期不能奉诏”阻止了刘邦废太子,这门大招经过了这么多年,终于又要使出来了。想当初周昌以口吃说动刘邦,那是因为他讲的道理都是刘邦难以驳斥的。这次周昌忽略了一点,跟女人讲道理那是一定会输在起跑线上的。

果然,吕雉跟周昌的这次世纪会晤,让周昌张不开嘴,跟不上溜,你说难受不难受。刘邦当年得算是出了名的不讲理吧,当年刘邦把周昌放倒,然后骑在周昌身上聊天,周昌都敢说刘邦是桀纣之君,刘邦也无可奈何。吕雉是个女人,所以她上来就哭,道理我不听,其他都不讲,单单就说一件事,她当年这样坑我,我恨她!

你看吧,这事闹的。周昌作为一个男人,断然理解不了两个女人之间的仇恨。说来说去,戚夫人当年要害死吕雉娘俩,如今吕雉无非是让戚夫人劳动改造,过分吗?而且吕雉还得有一大堆理由说戚夫人如何如何不对,这才按制度罚她劳改。再说了,你周昌说吕雉召见赵王进京是为了杀赵王,有证据吗?

所以这场会晤纵使郦食其复生也难以在吕雉面前讨得便宜,更何况结巴嘴的周昌呢。就这样,周昌满腔的能量都没有释放出来,吕雉再下诏书给赵王,让赵王殿下进京一叙。搁过去都是周昌亲自挡驾,上道奏章说明情况不让赵王进京。如今周昌不在,谁敢惹这事?因此刘如意收拾行囊,奉诏进京。

实话实讲,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赵王此行必死无疑。不过吕雉可没说要杀刘如意,也没说要治刘如意的罪。奉诏吧凶多吉少,不奉诏就是抗旨不尊。思来想去,刘如意还是去了长安。

那年的刘如意只有十四岁,那年的皇帝刘盈只有十六岁。刘盈是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李左车当过他的师傅,张良的师傅黄石公等四个前朝博士也当过他的师傅。所以在刘盈看来,杀戮是丑恶的,他向往人间的真善美,而不是残酷的尔虞我诈。对于这个十四岁的弟弟,刘盈这个当哥哥的,于情于理都要保护他。对于没有任何罪责的赵王,刘盈这个当皇帝的,于公于私都要护他周全。所以赵王殿下的车驾,是皇帝陛下亲自迎接到宫中。然后哥俩同吃同住,形影不离。

终于有一天,刘盈早起打猎,让弟弟多睡一会儿。不料想等到刘盈回宫叫弟弟吃早点的时候,刘如意已经被吕雉给毒死了。

刘盈大惊失措,懊悔不已。吕雉准备了一堆抵赖的词,万一有人闹将起来,就说是刘如意病死。结果吕雉发现,堂堂赵王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病重的丞相萧何没有任何反应,群臣没有任何反应,诸王没有任何反应,刘如意死了白死。

这对于吕雉来说,实在是个好消息。也正是这种情况,让吕雉对皇帝刘盈有着深刻的不满。人家外人都没说什么,自己亲儿子却跟自己对着干。你不是仁慈吗?来来来,参观参观吧。

在群臣噤若寒蝉的表现下,吕雉毒死刘如意之后,毫无心理负担的斩断戚夫人手脚、挖去戚夫人双眼、毒哑嗓子、熏聋耳朵,然后扔进厕所,取名“人彘”。

吕雉故意带刘盈参观她的杰作,刘盈大惊失色,人道主义在哪里?人性在哪里?关键是凶手还是他的亲娘。刘盈的三观顿时尽碎、理想立马崩塌。有这样一个妈,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了一个贤明的君主。杀人不过头点地,吕雉这样做,让刘盈自此开始不能再与吕雉作对。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亲情也是棋子。慈禧如是,吕雉也如是。她这么折磨戚夫人并非仅仅是泄私愤,主要是做给刘盈看。年仅十六岁的刘盈从此改变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什么一代明君?不重要了。刘盈对自己的要求是能够保全自己的兄弟们,能做到这些就不错了。

也正是从“人彘”事件开始,大汉朝权利的天枰开始倾斜到吕雉一边。吕雉废了御史大夫赵尧,周昌辞官归隐。病重的萧何对吕雉的所作所为和对大汉朝的将来就没什么想法吗?有,下面的故事,下节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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