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盛云树作品
等我一梦还
盛云树(四川)
已经二十年了,我的心里埋藏着我的父母,像泥土里埋的种子,时时刻刻都揪着我的心。
我随风逐浪到处漂流,连方向也完全迷失了。但我不能忘怀的是家乡故土的父母亲。多少次梦里哭醒留在眼角的只有冰凉的泪水,我不愿意想起他们,甚至于我的日记中,文章中都没有父母亲的只言片语。父母,在我知天命近花甲之年从遥远的年代及洪荒的土地走进我城中的楼宇,在梦境演绎他们的生前呼喊我的乳名。我的答应没有声音,如夜一般空洞。梦也随之陷入了空洞。
今年父母亲离开我们二十个春秋又一个冬天了。在那西山的家乡,北平观山脚下一个叫小皇坟园的地方就是父母亲的坟台。二十年前种下的天竺葵和柏树已长成了大树,墓碑和墓前的一对石狮已长满苍苔,盖覆了二十年前的场景。那时的哭声和剜心割肺的痛苦也凝固成一块石头,附身于石狮镇守父母亲的魂灵。风中野草从墓穴里生长,似母亲的手在风里摇曳,不时牵我的衣角。这草叫狗地芽,枸杞的一种,母亲生前常採了它的嫩芽炒给我们吃。狗地芽寂寞地结着红珠的果实,数着逐渐在少了下去的日子。只要一看见它,我清楚地看见了彷徨于贫穷日子的父母亲,那穿疵漏眼的破瓦房里的孤独身影,而忧伤乃如匕首,向我作无情的脔割。我在夜里睁着眼让黑暗一点最后的温暖逝去,仿佛父母亲在天堂的星宿作遥远的绝别。
苦难的时代普遍地将不幸降给贫穷的人家,父母双亲所得到的似乎是最沉重的不幸。在漫长的岁月中,却有近四十年的生涯伴着绝望和哀痛。在地老天荒的世界里,维系着他们一线生机的除却与生俱来的生命的执着,是后来我们四弟兄的出生。
正如传奇小说所写,母亲的运命近乎于悲惨得离奇。在母亲她七八岁时,作为魏家的长女在外公一心求儿子的计划中引(过继)给了她的舅舅,也就是去了她的外婆家。她的名下还有两个妹妹(后来有了两个弟,夭折了一个,剩一个也一生疯颠)。在分别的时候她很高兴,以为走家婆屋有好吃的。去了之后她的父母就再没有接她回家的打算,她想父母姊妹,常常一个人躲在夜里哭。起初有她外婆袒护,她和年幼的表弟还合得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舅舅因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责难她,年幼的表弟盛气凌人叫她:“滚回去!”。逢年过节外公外婆来看她,她向外婆诉苦,说要回家,就会遭到外公劈头盖脸的痛骂:“回家,哪里是家,这里就是你的家!想回去,就打断你脚杆!”。她望着她舅妈黑得滴出水来的脸色,再看她母亲只在一旁抹泪!舅舅也帮腔数落她的不是。她才知道自己是被嫌弃的人!她扭头跑到义和场的山头上,望天伤心痛哭!
在母亲十四岁的年头上,她的表弟开全已长大了,她的外婆也去逝了。李家似乎不能容她,因为她反感跟多悦的一个陌生大男人的逼迫的婚约,遭到舅爷的痛骂,把她赶出了家门。晚上她不能回李家也不敢回魏家,一个人走到谢家场石桥上,望着灯火透亮的河坝街那些出出进进的人家,一声声喊爹喊妈的亲切声,想起自己的身世,桥下流水闪过的波光就是她的命。
她徘徊在石桥,不知回李家还是魏家。天色渐晚的时候,一部架子车在牛蹄的踩踏声中从街上走过来,赶车的汉子和两个妇女拉了满板车的粪桶上了桥。粪桶里的大粪虽遮了南瓜叶子,在风化不平的桥面上粪水也溅洒一地,站在石桥栏边的母亲也忘记了避让,遭到拉粪人的斥责,把她吓了一跳。架子车卡在石逢中进退不得,她慌忙帮助推车。粪车过了桥,其中的一个妇女认出了母亲,那妇女就是和外公家同檐沟出水的大孃。大孃问起她黑天黑地的何故在这里?母亲积压的泪水奔涌而出,大孃抱着她:“我的苦命女啊”。母亲跟着大孃拉着粪车回到了汉安魏家。母亲当夜没敢回魏家,和宇茹大孃住在一起,把在李家的日子及来龙去脉的不幸说给大孃听。遭难莫寻亲,她怕外婆的苦相,外公的冷脸,她没脸回来!恰巧宇茹大孃的襟弟〔我的父亲〕在他姐家走亲戚。第二天大孃带了母亲、父亲到魏家,好话歹话说尽,好歹外公答应这门亲事,但还得李家同意。又到李家赔了二担黄谷母亲才给父亲牵了手。
家住保胜山上瘦弱的父亲这才看清脸色红润漂亮的母亲。母亲为了报答外公的生养之恩,在魏家卖了三年的苦力,也感激大孃困难之时的搭救,三年里也出了不少的力气,她才甘心情愿跟了父亲。父亲因了母亲才得以有了个家。
我的祖父是靠在冬天竹编烘笼子卖〔冬天取暖的烘笼〕过日子出生的。父亲更是比黄莲还苦的苦命人,他一岁大的时候死了祖母,想吃奶饿得发慌的时候,就爬到小皇坟园祖母的坟头上哭喊,哭哑了喉咙,哭累了就趴在坟头上睡着了。等祖父和大孃大伯二伯发现时,他鼻涕口水满嘴都是泥巴。在父亲十岁大时,祖父又拉壮丁,族人好说歹说才由半大成人的大伯顶替,换回一家之主顶梁柱的祖父。祖父外出打长年,这下年幼的父亲便没少受童养媳大娘的气,三天两头挨打受骂,夜晚不敢落屋,不知在石板塘的石板上过了多少个夜晚。父亲有祖父照着长到十五岁的那年,祖父也盍然长逝。大伯当逃兵,带回病殃的身体回家与童养媳的大娘成了家。大伯俩口子拍镲打锣另开炉灶分了家,到石仁村给地主家打长工过小日子去了。解放后无家可归分得了财主的房产,离祖出宗。大孃嫁到谢家魏巷汉安村。二伯当志愿军在朝鲜战场立功回乡,分到县利民碱厂当机修工,后又调到南充市汽车运输公司四十二队。家中只有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和他继母涂氏相依为命。由于年少做了不少荒唐事,也免不了受到乡邻的欺凌,这才跑到嫁在谢家坝上的大姐家躲避,恰遇母亲也遭难到大孃家,同命相怜,一根藤上的苦瓜才结成一对。他们又恰遇一九五八年“大战钢铁” ,两个年青人怀揣当工人的梦想,惜别继母涂氏,赶到峨眉杨村铺炼钢铁。可惜好景不长,不过二年零二个多月,就把她们孤单单地丢在极其寒冷的六十年代“细粮关”。他们卷铺盖回到老家,家院倒塌,年迈的涂氏又生病卧床。家里日无逗鸡之米,夜无鼠耗之粮,面对饿得吐清口水的继母,我的冷峻的父亲从竹林砍竹子,接替祖父的篾匠手艺编织火笼子、篾货到永兴场去卖,换回一点口粮。无论春夏秋冬,一忙完社上的活路,就赶在中午休息和晚上收工的空闲时间,父亲肩扛竹笊走湾追冬水田去逮鱼,养在屋后的石坑里,等到赶场天拿到市场去卖。就这样,一个破败的家依靠着父亲的勤劳,母亲的节俭勉强过渡到一九六二年三月初八,我的出生。我出生的前年涂奶奶也去逝,没有棺材,拆了门板用篾索捆绑,勉强安埋了继祖母。我们几弟兄的出世就没有见过爷爷奶奶,也无在他们的羽翼下受到庇护和宠爱。襁褓中在母亲的怀里,父亲的背上长大。以后大带小依次在那些悲苦的日子里,我们由父母抚养着生长起来。
时光使红颜青丝白头,母亲出嫁后却从此少有机会踏上她出生的乡土。悠悠五十八年,她在人海中浮荡。从魏家到李家,又到盛家。牛背的夕阳,鸡啼的晓月,风风雨雨跟着父亲,牵扯着我们兄弟长大。
二十年了都不曾打理这未亡人的哀乐,依然哀毁骨立。这以后的暮景,我更从一百六十四人的雷塘盛氏的边缘,跌入衰颓的困境。村里的人逐渐死去,流散了,却留着这受尽风浪的故乡,回来经历冷暖人情,炎凉世味。二十年前因为父母的离世,我也背井离乡。家只有父母孤孤的坟茔守在故土。
走过大江南北迷路的倦鸟如今要飞回了旧枝。我应去重温一次故园父母的脚迹,感受他们的舔犊之情,饱饮育我的人生的辛酸,庆幸平安的苦笑。可是父母亲却惦记着他的儿孙,惦记着保胜场的雷塘村旧院,然而旧院已不在,楠木柏木竹林已砍光,雷塘已枯干……可怜的父母,您的母乡正遭着空前的劫。您的唯一的旧居,已荒山野岭。我不敢想象你们回家的光景,我如今有些失悔了。没有坠梦的重拾,又怎知故院的重要。我要告知父母的是,你们名下已儿孙满堂,四世同堂,全家聚拢二十二人,满满两桌还挂角!如果您们回来找不到院门,就去白云边的瓦子庙!无论是“七月半” 还是“寒食节” :
西风满天夜,瓦子水云间。松际露新月,窗中堆乱山。诗书儿孙果,钟磬坐人闲。独坐寒窗下,等我一梦还。
【作者简介】盛云树,四川省彭山区李密故里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彭山作协副主席。在全国报刊杂志发表作品若干。著有长篇小说《树郁天苍》《白鹭你去何方》。发表作品60余万字。长篇小说《树郁天苍》《少年同志杨树章》《西山以外无知已》获第三届、四届、五届“东坡文艺奖”百花奖。《乡愁与远梦》获四川首届农民工原创文艺作品大赛优秀小说奖,散文《乡下的瓦房》获第二届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一等奖,入编《中外散文精品集》,应邀出席北京大学中外散文创作论坛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