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早6点半”杯第三届中国精美诗文大奖赛丁济民作品

岁月的光影(二章)

丁济民(河南)

老井

老井能打捞出时光的碎屑。

老井嵌在村中街心路南的最高处,深入在大地柔软的肌肤;井沿上的石头涉足了很深的农家岁月,也已经磨出了很深的光溜溜的凹槽,那是井与井绳亲吻与密语时不小心留下的明证,想抹也抹不掉。谁也说不清多少代了,井口就那么张望着,让岁月的云朵和村里飘飘渺渺缠缠绕绕飘逝的炊烟,带去了多少人世间的纠葛,衍生了多少代人悲欢离合的故事。

听我外曾祖父说,老井是从洪洞县迁民时就有的。后来,村里的人口多了,又在村东西和前街、后街又凿了几口。他老人家说这话时,已经九十多岁,他还清楚的记得小时候他在这井边玩耍。但,几口井像亲兄弟一样,分布在村子里,送给人们甘冽清甜的水源,养育了几百口人的村庄,历经了人间婚丧嫁娶及明清两代王朝和民国的动荡、兵燹、瘟疫与灾荒。无论世间走马灯般的盛衰变幻,也无论人间理不清的恩恩怨怨,井水们该甜还甜,该淡还淡,从容镇定得像一个智者而气定神闲。

听我外曾祖父说,井口映照过鞑子兵长长的辫子和马蹄袖上点缀的金丝线及清兵将领顶戴上的红缨。也映照过白莲教起义民众的大刀与长矛。这些,都在时光的拷贝与历史的长河中锈蚀得无有了踪影。

老井有丰年也有歉收的年景。

——哪年雨水丰盈,井水就滋滋猛涨,水与地面就亲近就缩短了距离。人们用胳膊打水,就省去了井绳。而哪年天旱少雨,或污物泥沙堵塞了泉眼,井水就会刷刷地枯竭下降,桶鋬与桶鋬在井下争相占领与碰撞时,打捞上来的是浑浊的泥浆。这时候,忍受不了干渴的人们与盼望甘霖嘬饮的牛羊们,就焦躁不安。这时,就该淘井了。

曾经小小年纪的我,有幸目睹过淘井这一壮观与近乎神圣的过程:有族长召集来几十个村里的壮汉,以隆重的仪式跪拜焚香祭奠过神灵之后,下井的人每人喝下一碗烧酒暖暖身子驱赶寒气,用绳子系在腰间缒下,轮番在井底挖掘清淤,又一桶桶的被众人从井底提上来,直到把井底廓清,淤泥污物一点点被清除,流沙才现出真容。井中的泉眼才会汨汨地从早已深深嵌入下面的竹筒里溢出。这期间,不准说诳话,不准有稍微的对神灵的不敬。这时,只听井下淘井人瓮声瓮气的大喊:挖到泉眼了!地面上就一阵欢呼声和喜气的躁动。

被清除的污物和淤泥中,我看到有淘气的人随意丢在井中的砖头、杂物,也有生锈了的剪刀、发髻与榔头。它们被主人只轻轻一抛,接触水面时的那一声叮咚,曾经在井下溅起惊悸的涟漪。之后,它们就在幽深的井下开始了漫长的淤积,不知熬过了多少个岁月与年头?耀眼的阳光和灼人的地面温度,肯定刺疼了它们的眼睛和身体,让它们回忆起与井蛙寂寞相伴的日子,以及乍一来到地面上恍若隔世的感觉。而在时光的拷贝中悠悠远去的事物和人的影像,却像井口上空随风飘逝而扯不住的云朵一样,是任怎么也已经再无法打捞得出了。

后来,历经沧桑的老井与它的井弟兄们遭遇了灭顶的厄运,彻底从村中的地面上消失了。如村中一代代年长而逝的老者,被人们虔敬地深深埋入了地下的泥土中;就像当初洪洞迁民时的先人们,为了找水而神圣地开挖的第一锨土一样,人们又虔敬的将土一锨锨缓缓掷下,像告别一个时代或掩埋一个逝去了的德高望重的老者一样,恭恭敬敬地完成了——老井的涅槃。代之而起的是村中家家户户简单便捷的压水井,再后来是村里嗡嗡喧闹的无塔供水系统,一根管子埋在地下又直通到厨房。轻轻地扭动开关,那轻快而哗哗流淌的骄傲水花,宣告了胜利者对乡村的占领。而世世代代供养村人洗衣、做饭、渴饮,与鸡鸭牛羊们赖以生存的老井,却悄然黯淡地退出了历史舞台,永久的隐匿了身影。

而远离故土多年以后,对于老井的悠长悠长的回忆,深深地融入了我从孩提时代,就对于老井由衷的感恩、敬畏与虔诚的尊敬。

一口水瓮

一口暗黄色的陶瓷水瓮在我姥姥家黑黢黢的厨房站立着,不知有多少代了,水瓮兀自孤立着,经历了外曾祖父、外祖父以及几代人由鼻涕少儿长大成年而又渐渐变老的整个过程;而水瓮不老,它只是在粗糙的瓮口上方被菜刀磨去了几许粗粝的印痕,而涂釉的暗黄色瓮皮在岁月无声的渐进中却毫发未损。

水瓮骄傲地兀自站立着,看见过数百年的世间风云变幻,家庭温暖与沧桑变故,迎亲嫁娶的热闹场面,新生婴儿坠地的哇哇啼哭声,以及在漫长时光中凋零的人们的容颜。默默地据守着一汪清水,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

水瓮吸纳和折叠了太多太多的目光,映照出太多太多的一代代家人高矮胖瘦的影像,变得已经很是老成持重了;水瓮一动不动地进入了参禅的境界,守望着一肚子的故事,像一块鹅卵石一样,禅定与漂浮在稍纵即逝的时光长河中。

记得我小时候,姥姥说,这口水瓮是很有灵性的:天晴时,它外表光洁润滑,能照出人的影像;天阴时,水瓮的外表就汗洇洇的,有水珠滚动,那是提醒你天要下雨了,准备竹斗笠、高粱叶编织的蓑衣等雨具吧。

而平日里,水瓮固守着锅碗瓢盆的交响曲,看袅袅的炊烟缓缓升起、飘散,像一个持重的老者,慈祥得让人感动。

水瓮是靠东面土墙安放的,瓮上面有一个木盖儿,木盖儿上放置着一只马勺(至今我也不知为什么叫马勺)。而瓮的靠墙上方有一个神龛,距离锅灶很近,大概是供奉的灶神吧,而平日里却不用,直到逢年过节时才让诸位神灵享受一下农家简陋的香火祭祀。而每次煮饭或蒸馍既成掀锅时,常常听姥姥嘴里念叨:“天爷灶爷都吃!”算是每天例行的最简单的祭祀。上世纪六十年代,家家户户贫穷得没有油水打祭,这灶神也着实受了委屈。

我是从一岁起就寄养在外祖父家的,妈妈死得早,我上面有一大我两岁零两个月的姐姐。而姥姥家里有三口人:外祖父与姥姥,还有七十多岁的慈祥老人外曾祖父。我与姐姐的到来,给原本寂寥的三口之家无疑带来了一丝生气,也增加了这个家庭的负担。爸爸后来又成家了,就是我现在的妈妈。他们都在外工作,生活艰苦的年代,他们省吃俭用的,把节约下来的口粮与好吃的东西隔三差五地送来,孝敬三位老人和抚养我们俩。记得又一次爸爸妈妈拿了一瓶铁皮猪肉罐头,里面的肉给年纪大的外曾祖父吃了,只留半桶凝固后洁白的猪油被姥姥放在了那个小小的神龛里。而经年不见荤腥的我,挡不住长长的涎水,偷偷地那将半桶洁白的猪油用筷子头儿剜一点,悄悄放在我的玉米糊糊碗里,然后看着它慢慢地溶化出亮闪闪油花,风跑到大街上人们吃饭扎堆的地方,再一小口一小口的吸入口中。那个香啊,任怎么让今天的孩子们也想象不出的。

水瓮里还有很多扑闪着光影水花的故事呐,在今天仍能在我的记忆中泼刺起怀念的水影——一尾不知什么时候被外祖父从河里打捞上来的一虎口大的鲫鱼,放在了水瓮里,不见天地阳光的鲫鱼竟然优哉游哉地在水瓮里生活得蛮好。每次洗刷瓮根儿时,鲫鱼银白色的肚帮儿和青灰色的鱼鳍就泼刺在浅浅的瓮底,跳跃并扑甩出一串微腥的浪花飞溅在我脸上,让人好一阵激动……

当一翁清水满溢在翁口,沐浴在我童年的时光,捉迷藏、跳绳或风跑回来的我会拿起木盖儿上放置着的马勺,舀上满满一勺水,咕咚咕咚地饮下,让清凉甘冽的甜水灌溉满腹,驱赶尽劳顿而涂抹上一脸稚气又惬意的微笑。

然而,二十年过去了,姥姥与另外两位老人早已先后到达了遥远的天国。那爿温馨而永存在我心中的小院及那口如一老者一样持重、慈祥的水瓮,我也已多年没有再见到过,——多年前它们都已经易主,那里已没有我的亲人了。

就在昨天,突然接到了一个远房舅舅的电话,他是咨询一个孩子高考的事情。听着他那久别了的遥远、熟悉而又陌生的乡音,仿佛我又回到了那爿农家小院和看到了那口老瓮,不知它如今流落在何方去了,如今还是否安好?

【作者简介】丁济民,笔名甄石、河南省作协会员。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散文百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大公报》、《中文诗刊》(美国)、《青年文摘》、《天津文学》、《绿风》、《星星》、《书摘》、《杂文选刊》等报刊发表诗、散文、随笔等,作品被选入中外多种年度佳作文本,多次获奖。出版诗集《远去的乡村》,散文集《时光书》(河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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