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焕亭专栏◎从古槐下出发
著名作家 杨焕亭 授权 专栏
从古槐下出发
文/杨焕亭
图片来源网络
老村,对于漂泊半世的我,只有依稀梦中的牵萦了。
我常常在梦中回到故乡的怀抱,去寻觅那棵早已魂消枝殒的老槐树和石碾盘。而眼前总是站着一个身子羸弱的儿童,他把食指含在口里,朝着我讪讪地笑,问老先生从那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怎地从来就没有见过你呢?那小孩留下一串问话跑开了,而我却仍然站在树下,手抚着铁青色的碾盘发呆。
醒来后,是残月西陲的时光,淡淡的星光在阳台外眨着眼睛,俯瞰冬夜梦乡的城市。然而,我却被那梦幻搅得毫无睡意了,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追溯,忽然就十分惊异地发现,那儿童不是别人,就是童年爱哭的我。
当童年的我与老去的我遭遇乡情的时候,一切是这样的熟悉而又陌生。
从这里走出的是青春,而在这里梦归的是华发。
却道相逢不相识,风雨白了少年头。
它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那皴裂的、被岁月涂上了纵横交错的纹理里,透着一只只“哲人”的眼睛,把故乡日月的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咀嚼成生命的诗意。记得在我七岁那年,父亲从地里劳作回来,顾不上拍打肩头的风尘,就从玉米架上扭了棒子来到白犍牛的槽边,一边剥离着珠玉般的玉米粒,一边深情地与牲口说话。说明天就要合槽了,今晚是最后一次在自家家里过夜,平日里总是委屈你,今天就放开吃吧。
我童稚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父亲青春的目光,那温柔、那泪花彻底地改变了我对于他在儿女面前不苟言笑,矜持严肃的印象。第二天,太阳暖暖地照着初春的老村,父亲拉着白犍牛向老槐树下走去了。那里,红旗招展,人声嘈杂,骡子马昂首嘶鸣,公牛和母牛呼唤调情,每一头牲口都被主人在头上或者犄角上扎了红绸,每一头牲口的主人笑和泪交织在一起。只是从那一天起,白犍牛再也没有回到我家的牛棚。
父亲因为当选为饲养员,把铺盖搬到了饲养室。他对于土地和牛的情感被这种机缘牵扯着走进新的岁月。夜里唱完秦腔戏本,他会很天真地而又不无自私地跑到白犍牛的槽头站立许久,并且会从油渣坨上掰下一块油汪汪的油渣放进它的草里。多少年后,当我从书本上读出“合作化”是怎样席卷中国古老乡村的时候,始知那个春日的上午,对于我的父亲,我的乡亲,从这斑驳虬枝的老槐树下出发,怀着一颗挥别与眷恋、困惑与新鲜、希望与忐忑的心走向一种崭新的生活方式。
那环绕枝头的钟声哦!响落了几多黎明的星辰,响老了多少多味的年华,敲碎了多少温馨的梦幻。而当生活有一天好像忽然地回到了始点时,当年参与“合槽”的后人们又从这里起始,牵着与土地相依相偎的牛马回到庄户小院时,地还是黄澄澄的沙土地,路还是草花妆点的乡路,只有日子,被涂上了新的油彩,在季节的滋润中,变换着眼花缭乱的色调。只有生命,在墓园坟典的增多和婴儿呱呱坠地的旋律中,演绎着新生与逝去的旋律;只有老村的衰落和新村的崛起,在我怀想的泪水中切换着遥远与亲近、模糊与清晰的画面:
第一次从这里走出的时候,是十八岁那年的冬天,眼看着年关将近,已经是县域内业余作者中小有名气的我,忽然地接到县文化馆的通知,说是要为县革命委员会成立创作一台晚会,要我到县委办公楼集中,时间是半个月。背着铺盖卷,走过古槐的时候,从未远行过的我,忽然地生出了莫名的不安和惆怅,似乎守着古槐,才是我恒定的精神所在。十几天过去,腊月二十三,农家过小年的日子,终于踏上了归途。沿着蜿蜒曲折的土路,步行25里,穿越冬日苍翠欲滴的竹林,当古槐一枝一干映入眼帘的那一刻,整个的心神顿然有了一种归依的安妥。
我的命运旅程被这次远行的余波荡起了新的漩涡。我歌颂革命委员会的对口词《革命委员会好》,很快地被各个公社的宣传队演遍乡村的田间地头。于是,在那个九月的秋日午后,古槐下的钟声响了。群众会的主要内容是要推荐一名民办教师,而我则因了有过涂鸦的经历便成了首选。
站在小学一年级的土台前,用地道的秦腔,向孩子们念“日、月、水、火,山、石、田、土”的一瞬间,那种对古槐,对古槐下的父老乡亲的感恩膨满了胸怀。我的人生步履,就从这里起步,走出了贫瘠的土地,走进了书香漫道的大学校园,走进城市的深巷闾里。最后一次挥别古槐,是在那个槐叶吐翠的四月,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前一个下午,约了挚友,我们用劣质的香烟,启开对于过往的咀嚼,对于未来的憧憬。我对朋友说,无论到了天涯海角,有这古槐在我的心中站着,我生命襁褓的气息,就永远留在细胞的汁液中,我不绝的乡恋,就会扯丝拉絮般地牵萦着我归来的情愫,我归来的足尖上将会带着槐花的芳香。
是因为这美丽的故事感动了我,还是父亲男人的豪气给了我底气,多少次因为听了鬼故事吓得晚上不敢睡觉的我,这一回倒没有了丝毫的懦怯,竟然拽着母亲的衣角到了古槐下,天阴了,月色朦胧,庞大的树冠,在父亲的马灯光芒中晃动着影子。看着父亲燃化的蓝色火苗,托着黑色蝴蝶,在朦胧的夜色中绕着古槐飞舞;听母亲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劝解亡灵带着纸钱上路,寻找自己的归宿,刚才还充满好奇的我,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恐怖挤压得几乎要窒息,扑到祖父的怀里放声大哭。
父亲严厉地瞪我一眼说:“哭什么?让你姑婆高高兴兴地走。”
三天以后,三婶从昏迷中醒来,对自己的病竟然一无所知。
我想,那魂灵走了,带着对古槐不尽的牵挂走了,也许走得很远,踏上了生命轮回的征程——多么希望这是走向托生,经历涅槃的新的出发。
那个童年的我走了,只把我对古槐的思念给了老去的日子。
杨焕亭散文集《光阴》
日前,著名作家杨焕亭散文集《光阴》作为陕西省委宣传部2017年重点支助项目,精装布面,由曲江传媒集团、西安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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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是杨焕亭多年来精心创作的文化散文的汇集,全书共24.6万字。作者以历意识,当代视角,哲学高度、文学思维,走进周、秦、汉、唐一个个历史意象和文化载体,力求实现对中国历史沧桑巨变的审美表达,力求对一个个风流人物的精神世界给予理性的解读,对绵延在中国文化史上文学兴象给予感性的书写,从而把斑斓多彩的文化风景呈现在读者面前,从而借助于个性的话语系统传递“中国精神”,讲述“中国故事”,整部集子贯注着凝重的理性思维和诗意的激情,散发着浓郁的“学者”气息。同时,作者的目光也一直炽热地关注着当今中国的变化,从而使得对现实的描述和认知成为本书的一部分。
著名文艺评论李星这样评价《光阴》:“焕亭是一个对传承中华历史文明有着执着责任感的人,他关注的不只是一个个光耀史册的历史人物和文学艺术大家的人生轨迹,更探求着他们的世界观、价值观以及在中华文明发展链条中的贡献价值。……毫无疑问,作者意在为今人提供一种价值观照,致力于实现历史文化与时代精神的融合。”
杨焕亭,毕业于西北大学历史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师范学院兼职教授,原咸阳市作家作协会主席。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先后发表作品近500万字,出版有《烛影墨影》《山月照我》等四部散文集,长篇小说《往事如歌》,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大帝》《武则天》,学术专著《秦始皇与秦都咸阳》(与雷国胜合著)、长篇人物传记《茂陵卧牛之谜》(与雷国胜合著)、长篇纪实文学《无定河的女儿》等。《汉武大帝》《武则天》以纯正的历史品格和文学底蕴深厚、情节丰富生动、历史场景广阔、地域文化特征鲜明,被著名文学评论家李星先生认为是当今中国文坛历史小说的重要收获,赞誉作者“无愧于当代历史小说大家。”作品入选《海峡两岸学者传统文化与现代化论文集》《百年陕西文艺经典》《西部散文百家》《五月:中国的震颤之诗》《国殇·民魂》《不屈的国魂》,中央电视台抗震救灾电视诗歌散文专辑等。《汉武大帝》获湖北省“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