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读汪曾祺的日子||李天霞
作者:李天霞
最近又在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和散文。
汪曾祺先生看杂书写杂文吃杂食,自称杂食动物,对各地的吃食都很有兴趣,尤其看重的是平民化的杂食,对一般百姓的“吃儿”,特别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要品尝一番,因而许多文章都与吃喝有关,“南甜北咸东酸西辣”的美食文章很受追捧。
然而细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风土饮食夹在人物里,水墨写意穿插在温暖朴实的文字中,总能在不经意间渗透出人性的美好和诗意的享受,“摭取一二故实,穿插点染,其意自见”。读来更觉精彩有趣,余味袅绕。小说里食物退而求次,不再是主角,人才是,一个个担纲领衔,在各自的一方天地里演绎着自己的平凡岁月。
一
汪曾祺先生小说里的人家,有个小小的四合院,青砖黛瓦,碎石铺就的冰花曲径,天井里花木扶疏,苔痕上阶,草色入帘,安谧幽静。书中有全县第一的大画家季匋民,第一个鉴赏家是叶三。
季匋民画了一幅紫藤,问叶三。叶三说:“紫藤里有风。”
“唔!你怎么知道?”
“花是乱的。”
“对极了!”
季匋民提笔题了两句词:深院悄无人,风拂紫藤花乱。
季匋民画了一张小品,老鼠上灯台。叶三说:“这是一只小老鼠。” “何以见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灯台柱上。它很顽皮。”
“对!”
季匋民画了一幅墨荷,好些莲蓬。问叶三:“如何?”
叶三说:“四太爷,你这画不对。” “不对?”
“'红花莲子白花藕’。你画的是白荷花,莲蓬却这样大,莲子饱,墨色也深,这是红荷花的莲子。” “是吗?我头一回听见!”
季匋民于是展开一张八尺生宣,画了一张红莲花,题了一首诗:
“红花莲子白花藕,
果贩叶三是我师。
惭愧画家少见识,
为君破例着胭脂。
鉴赏家叶三是个卖果子的。他的果子得四时之先,品种应季,一个个精心挑选,都是“树熟”的好果,专给像季匋民这样的大宅门送。给别人家送为挣钱,给季匋民送为爱画。季匋民画一张画要喝二斤花雕,斤半果子。从不当众画画的季匋民,只对叶三例外。叶三给季匋民磨墨、研石青石绿、抻纸。看其画画,专心致意。看到精彩处吸气惊呼,情不自禁。而此处正是季匋民的得意之笔。叶三的赞赏出于肺腑。季匋民讨厌假名士卖弄高雅博学,讨厌应酬,只对叶三另眼相看。送了叶三很多提了上款的画,常题“泽之三兄雅正”。(叶三名润生,季匋民给他取字“泽之”)有时以古人风气迳题“画与叶三”。画价飙升都是在画家身后,季匋民死后,有人出重金给叶三欲收其画,叶三不为所动。叶三死后,他的儿子遵照父亲的遗嘱,把季匋民的画和父亲一起装在棺材里……
画家季匋民和卖果子的叶三在世俗人眼中一个是名士,应高高在上;另一个是下里巴人,则应低到尘埃里。然而在汪曾祺老先生的笔下,他们同样有血性,不分高低,没有贵贱。没有居高临下的虚与委蛇,没有仰人鼻息的阿谀逢迎,彼此服气。季匋民与叶三,伯牙与子期,高山流水,彼此知音。彼此成全于汪老先生的文字里,永存于读者的心底和记忆中!
二
汪曾琪先生的小说里,有平民百姓,世间百业。有三教九流,有在世间底层糊口谋生的引车卖浆,贩夫走卒。百业有各自的“生气”,百姓有各自的禀赋,业无大小,精而成业。各擅所长,各有天地,各具风采,各显风流。
挑担子卖馄饨的秦老吉,担子是全城独一份,一头是有七八个扁扁的抽屉的木柜;一头是安放在木柜里的烧松柴的小缸灶,支一口紫铜浅锅,锅分两格,放骨头汤和清水。与两头柜子连成一体的扁担是弯的,像一座罗锅桥。楠木雕花,细巧玲珑,像是《东京梦华录》里的东西。馄饨也是全城独一份,除了猪肉馅,还有鸡肉馅、螃蟹馅和荠菜冬笋肉末馅,肉馅都是用刀背剁的。作料有酱油、醋、花椒油、辣椒油、虾皮、紫菜、葱末、蒜泥、韭花、芹菜、芫荽。拌馅用的深口大盘,是雍正青花!一副担子养大的三个女儿,同一天做了新嫁娘,三个女婿都是手艺人,皮匠、剃头,卖糖。秦老吉的馄饨担子演绎着平平淡淡,清清白白的百姓境界,“靠本事吃饭,比谁也不低”平凡中蕴涵了父爱如山的伟大。
好喝酒,好管闲事的余老五是炕房业内的状元。炕房里没有借以量度的器械,全凭感觉,一个精细准确而又复杂多方的“表”,不以形求,全以神遇。炕出的小鸡小鸭绒毛长,卖相好,十分抢手。高高大大,广额方颡,一腮帮白胡子茬的余老五身上也有着一种“母性”。闪烁着母爱的光芒,熠熠生辉。
长着一小撮山羊胡子,瘦小敏捷,精利的目光中带着一点嘲讽的陆长庚,放鸭的第一把手。说他跟鸭子能通话,能一眼看出鸭子的重量,仿佛成了精的老鸭。湖中四散逃离不见踪影的鸭子只听他召唤。他只需撑船到湖心,人扑在船上,把篙子平着,在水上扑打一气,嘴里啧啧啧咕咕咕,嗬!——都来了!鸭子从四面八方的芦苇缝里,拼命地拍着翅膀,挺着脖子,一起奔向他的小船四周,如号令于士兵。汪老先生笔下的陆长庚的精而成业,名噪一时。然而穷日子也让有点自负的他自暴自弃,懒散、潦倒。
大淖女挑夫,黧黑的脸庞,大红头绳扎的发髻,插朵鲜花,旧衣服,新托肩,一二十个姑娘媳妇,挑着一担担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走成一长串,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好看得很!她们像男人一样地挣钱,走相、坐相也像男人。走起来一阵风,坐下来两条腿叉得很开。她们像男人一样赤脚穿草鞋(脚指甲却用凤仙花染红)。她们嘴里不忌生冷,男人怎么说话,她们怎么说话,她们也用男人骂人的话骂人。打起号子来也是“好大娘个歪歪子咧!”——“歪歪子咧……”
上个世纪初,还是男尊女卑,三从四德没有退出历史舞台的年代,一群生活在尘世底层的劳动妇女在汪老先生的文字里挺起脊梁,迈步前行。妩媚而飒爽,确实好看的很!
一条街人看着发达起来的王二,磨豆腐,做卤味,卖薰烧,生意由小到大。勤劳而踏实。自谓异禀是“大小解分开”,看上去是调侃,但从王二的“发达”看来,何尝不是如此?王二随时不忘自己的身份,从不僭越自大,大小分寸了然于胸,谨慎行事,不越雷池。
看“男女内外大小方脉”的医生王淡人,几乎每天钓鱼。还做傻事,为败光家业的发小治病、分文未取,还包吃喝;运河决口,急流勇进,救人治病,不畏生死,以命博得“急公好义”的金匾一块。傻得让我这个毫不相干的人都泪眼蒙蒙。正如药王孙思邈所言:“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自古明贤治病,多用生命以济危急。”淡人医生人淡如菊,大医精诚,一庭春雨,满架秋风!
还有世事练达的酱园店掌柜;重情重义的兴化帮錫匠;用古老的木制车床车量米升子、滑车、擀面杖、螺狮弓的戴车匠;的药铺“管事”“刀上”和“相公”……
汪曾祺先生说,……”这些店铺、这些手艺人使我深受感动,使我闻嗅到一种辛劳、笃实、轻甜、微苦的生活气息。”“……我只能用平平常常的思想感情去了解他们, 用平平常常的方法表现他们……”
清代诗人袁枚诗曰:《苔 其一》
白日不到处,
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
也学牡丹开。
诗人顾城说:“生如蚁而美如神”,汪曾祺先生笔下的众多的平民百姓,如苔花之绽放,超越生命,活出自我,生如蚁而美如神。平凡而不平庸,渺小而坚韧,真挚而勤恳,不问富贵,没有高低,勿论贵贱,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自得其乐,随遇而安,活得踏实而尽兴。
汪曾祺先生,这位“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用他的一生向我们诉说,世间最为普通的事物都是“平中显奇,淡中有味”的,淡是最浓的人生滋味。“越平凡的生活,越要爱着点什么,让我们变得坚韧,宽容,充盈。让平凡的日子,带点光芒。”给生命以花香,生命会还你芬芳;给人生以意趣,人生会还你风景。在平淡的岁月里葆有一份诗意情怀,清风朗月,鸟语花香,把平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情有趣,饱满丰盈,不负岁月。
无事此静坐,正好读书。读书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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