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聊天吧｜嚼白句

（2018年早春，春寒料峭的晚上，和伟志兄在京郊围炉把盏中）

“张松，我希望你安排一次，让我和学东聊的时间长一些。”

2020年4月9日，上海，春风沉醉的晚上，酒店门口道别时，复旦大学王德峰教授这样跟组局的同济书店老板张松兄说。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次认识王德峰老师。

“活着，要活得久，就是胜利。”2020年12月23日，在由新书店的正知书院年末读酒会上，何刚问我2021年有何期待，我回答说无非好好活着时，我大学师兄正知书院主席吴伯凡兄接过我的话头，说了这样的话。这让我想起了沙拉莫夫《科雷马故事》中那个1920年代就被关进了古拉格的孟什维克犹太老囚犯的那句经典之言。

我很喜欢跟人聊天，各种格样的朋友，无论对方身份地位年龄，无论相熟还是首次见面。我很享受这种聊天，很多人劝我戒酒局，其实我是戒不了和朋友聊天。我觉得跟人聊天，是人生的一大乐趣，也是收获的捷径。

我最初发现聊天的意义，来自于1990年代，我在新闻出版署机关工作期间。2003年，我已离开机关3年，跟一位算得上是我晚辈的旧同事分享我在机关工作的经验时，我跟他提到了学会聊天倾听的重要性：那是站在行业前辈的肩膀上看世界的机会。

当年在机关工作，总会有很多人因为工作关系来拜访领导，汇报工作。在办公室，我总是喜欢和等候中的他们聊天，最初无非是礼貌，不让人觉得尴尬无聊，及后一聊多了，发现用点心搭话，这聊天就会不同寻常。何以不同寻常？

当年来机关拜访汇报的，不外乎两类人，一类是常被表扬的，所谓榜样，多为体制内大媒体，当时还主要是大媒体的天下；另一类是常挨批评的，正在勃兴的市场化媒体，其时市场化还刚开始，这些媒体常常有逾越旧规创新之举——我后来明白，这两类媒体的领导者，是当年媒体领域的真正的佼佼者，大人物，无论是代表当时主流的受表扬者，还是代表未来的过来检讨挨批评者。我与他们闲聊时，学到了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是汇报文件上所不载，或者即使写了，也被官样话语所掩盖。

我后来跟我那位晚辈朋友说，跟人聊天，学会倾听，你会跳出机关，知道世界上有更多新的东西，就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一样。我很幸运，当年便得以登高望远，这也是我后来在媒体业服务得以很快立住脚的原因。

在媒体业服务时，我也喜欢跟人聊天，从最初的跟刘宁、蔡玉明、彭长城、李栓科、封新城、彭波、何承伟，到范以锦、朱德付、谭军波、张富汉、夏晓晖、席文举、崔恩卿、柳祖源、何力、张书新、李佩钰、刘江、熊晓鸽、张仲梁、周建明、程三国、李超、澎澎，等等，无论是开会，还是把盏，我都会向他们请益，倾听他们的教诲和声音，都受益匪浅。尤其是时尚杂志的前社长吴泓兄生前，无论我在京期间，还是在广州工作回来探亲，每次跟他聊天，都有新的发现新的收获，我自己在这个行业的快速成长，离不开这些师友们的启蒙、教诲和提携。

有些年我因工作忙乱，挣扎，连读书都没什么时间时，聊天是我自我提升的一个重要的途径，甚至是捷径。我曾经在一篇谈喝酒的文章《曾经，世界的风景就在我面前的酒杯里》曾经，世界的风景就在我面前的酒杯里｜酒趣 这样写过：

“独酌无相亲，绝非我所爱。

我爱的是酒杯前的朋友，酒杯里的人生。

虽然无心看风景，但人生最好的风景，却悄然在自己的眼前这杯酒里了——我的酒友们，他们出生不同的社会阶层，受过不同的教育，人生的境遇也不一样，眼界识见，道德文章，每一个人堪为我师，论交相饮，也是我受教之际。

就像读一本好书，是与哲人的灵魂相遇一样，一场好酒，也是相遇了另一个你所不熟悉的世界。这也是人生之幸。

我后来总结，我个人无论对社会还是对传媒业，识见文章提高之功，大多是在与这些同业朋友的喝酒交流中。

所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外，自然少不了喝万盅酒。”

这些年来，我常跟年轻人分享人生之得，我一直认为，所谓社会实践，并非局限于组织的那种，而应把日常生活当作社会实践的主体，学会倾听，聊天，交流，与任何人，包括父母同学，因为每个人成长环境不同。学会倾听聊天，意味着能试着去理解别人的世界别人的行为，也能培养平等之精神。
2020年4月读《风雨琳琅》，内有提到1956年梁思成对同行晚辈所谈来了“聊天””，顿有戚戚之感：“不要轻视聊天，古人说’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学术上的聊天可以扩大你的知识视野，养成一种较全面的文化气质，启发你学识上的思路。聊天与听课或听学术报告不同，常常是没有正式发表的思想精华在进行交流，三言两语，直接表达了十几年的真实体会。许多科学上的新发现，最初的思想是从聊天中得到的启示，以后才逐渐酝酿出来的……不同学科的人常在一起喝酒喝咖啡，自由地交换看法、想法……聊天之意不在求专精，而在求旁通……”

世界上最伟大的谈话录，就是柏拉图的《对话录》。

我对于聊天的理解，并没有如此一方学术自由的高大上。但是，我个人流连酒局，其实就是喜欢与不同朋友聊天，也确实对我有触类旁通的功效。这些年从聊天中获益匪浅。

（某一年和杨锦麟老师在后海三打面馆前喝酒聊天）

2020年上半年，我在两条战线跟两坨垃圾开战。7月，在刘焱师妹组织的饭局上，吴伯凡师兄特别提醒我：“多与天对话，少与人纠缠”，连人都不要纠缠，我跟垃圾缠斗还乐此不疲似的，浪费时间才华。伯凡师兄批评之言，让我醍醐灌顶。我后来对于来纠缠的，一律拉黑不回应，省下许多时间，得与天对话，与自己对话。

但并非所有的聊天都值得自矜。传言中早年北京出租车的侃爷，也就图个乐呵，所以他聊了这么多军国大事，见识还是这么点，自娱自乐当然也不错。但聊了一辈子，也就那样。

但跟有些人聊，不仅醍醐灌顶，甚至聊完，顿觉如早上醒来，换了一副脸庞，内在的精气神得到巨大的涵养。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种聊天，我常遇到。所以我很幸运。在最后新京报工作阶段，我跟新京报故旧们的聊天，不仅频密，还有这种幸运。

前不久读孙炜兄《董其昌传》，我在读书分享会上总结董其昌从潦倒少年到一代宗师的逆袭，提出了要多与水平高的人来往，座中皆鸿儒，来往无白丁，多跟比自己强的人天，怎么会没收获？

当然，读书也是一种聊天方式。多年前，我读普鲁斯特《阅读的时光》，普鲁斯特说，出自一个人心灵的东西会在某一天截获另一个心灵，后者又深深吸引我们的心灵。我很认同。很高兴的是，这样的立场，我也有。

普鲁斯特关于阅读和与友人交谈的区别的认识，很值得牢记，这一点上，我过去做的不好，过去常常让交流替代阅读——所以才有曾经的世界就在自己眼前的酒杯里这样不以为耻的言论，直到后来读了普鲁斯特这本书：

“一本书和一位友人的本质区别不在于其或多或少的智慧，而在于我们交流的方式，阅读同对话正好相反。在阅读时，我们每个人在接受他人思想交流的同时仍然保持孤独，亦即仍然享受这我们在孤独中享有的智力优势，而交谈却会顷刻间将之瓦解，同时仍然接受启迪，思想仍然富有成效地工作着。”

“正是在同其他心灵的接触，即阅读活动中，我们心灵的修养才得以形成。”

阅读，作为另一种聊天交流的方式，就董其昌说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当然，我也喜欢和比自己年轻的人聊天，无论过去在职场，还是如今闲散江湖。

跟年轻人聊天，了解他们关心的世界，让他们困惑的问题，听他们讲如何面对，或者自己尝试去理解，这也是拓展自己的世界边界，让自己不固步自封的重要途径。年轻人代表未来，代表新世界，而与年轻人聊天倾听他们的心声，那是我这样的人窥望未来的钥匙孔。

但是，学会聊天，尤其学会聊天中倾听，以及聊完后的自我消化，却是一门需要用心的技术活。许多人并不清楚。

我为了弥补早年未能陪伴孩子成长的愧疚和遗憾，后来得空和她一起时，总是有话没话与她聊天，有时像个喋喋不休的牧师。这个聊天的记录，应该改善了我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影响姑娘许多，更改变了我许多。这些聊天纪录，当初部分发布在社交媒体时，也受到了一些有共同困惑的朋友的喜欢。这些父女之间的聊天记录，如今已经结集成册，以《愿孩子好过你的世界》为名，由人民日报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了。

我们一起继续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