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纪鸿：怀念恩师汤吉夫

2017年11月19日中午，我刚从秦皇岛市文联讲座回到天津，在微信上惊悉，我亲爱并敬仰的恩师汤吉夫先生突发疾病、抢救无效去世了，简直不敢相信！因为大约1个多月前的9月27日，那是老师81岁生日前一天，我专程去汤老师家看望他，给老师带了茶叶、月饼、红酒和刊有汤老师引荐语和我的评论文章的《博览群书》2017年第6期杂志。那时汤老师显然看起来不如去年80大寿时精神，眼睑低垂，略有些水肿的样子。我担心地询问，您眼睛肿了吗？汤老师说，没事。

汤吉夫老师1937年9月28日生于山东青岛，据说与孔子是一天的生日。他1958年在毕业于上海第一师范学院，今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至河北香河中学。1975年5月1日调入廊坊师范专科学校任教，历任中文系讲师、副教授、系主任。1983年任廊坊师专校长、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北省文联委员、河北省政协委员。1988年调入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曾获得曾宪梓教育基金奖。1999年起，担任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后任中国小说学会名誉副会长。他从1961年开始创作，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一生著述宏富，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朝云暮雨》《大学纪事》以及《汤吉夫短篇小说集》《汤吉夫中篇小说集》《遥远的祖父》等。另有散文随笔集《津门乱弹》《湖边记忆》《书斋内外》等，共600多万字。曾获全国短篇小说奖，多次获得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等。

汤吉夫先生一生奉献与祖国的教育事业，曾享受国务院办法的政府特殊津贴。在天津师范大学工作期间，孜孜矻矻，甘于奉献，教书育人，为人师表，凡是汤老师教过的学生，几乎都成为他的忠实的“汤粉丝”。

我是廊坊师专78级中文系的学生。在校三年正是汤老师小说创作的爆发期。1980年，汤老师一年内就发表了13篇短篇小说，其中《老涩外传》在《上海文学》发的头条。头条一发就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文艺报》也给予推介，一时间影响非常之大。白天听汤老师讲课，晚上捧着杂志阅读汤老师的作品，作为汤老师的学生，心里那个美啊，外人体会不到，我们为之骄傲自豪。

汤老师穿着蓝色的对襟套衫，高大伟岸，带着深色宽边眼镜，浓眉深眼，非常像“五四”时期的文人学者。上课给我们讲授现代文学，极其生动有趣。讲作家作品，结合时代背景、文坛掌故，地方风俗、性格特点等等，信手拈来，俯拾皆是。有时他抽出一张张卡片，念着他摘录的文字。他还说，做学问必不可少的就是要有大量的读书卡片。

由于汤老师在文坛上的影响和人脉，他延请很多作家学者到学校讲座，我在校期间就听过林非、刘再复、刘绍棠、周汝昌、田本相、滕云、张琢、陈骏涛、张庆田等大作家和著名学者的讲座，这些人物都是声名显赫，术业精湛，使我们在一所普通高等师范院校，接受到像重点大学的文科院系的核心课程，我们受益匪浅。我们毕业不久，汤老师就从中文系主任直接荣升为校长了，我们为老师的进步打心眼儿里高兴。

2016年9月28日，是汤老师虚岁80大寿。他的几代学生，汤门弟子在天津迎宾馆办了三桌宴席，给汤老师过八十大寿。

之前，汤老师给我发微信，问我在天津吗？我说在。他说，请你参加我的八十寿宴，在天津迎宾馆。我受宠若惊。因为汤老师弟子成百上千，能够受邀参加汤老师的寿宴真是非常之荣幸了。我说能否借个手风琴，我给您弹奏《祝你生日快乐》！结果，因为时间太短，没有借到手风琴，这也是我的终生遗憾。如果知道这样，我就是在天津新买一台手风琴也是应该的呀！席间，我给汤老师和师兄弟姐妹们献唱了一首《生活就是这样五彩缤纷》的歌曲，以助雅兴，“送你一捧芳芬，留下春的温存；淋你一身小雨，播下爱的甘霖；举一块七色板，让你描花绘锦，做一次天下游，让你纵览古今。啊，今宵的夜色美，明朝的太阳新，生活就是这样五彩缤纷，五彩缤纷。”汤老师非常高兴。

宴席开始时，汤老师谦逊地说，我这辈子只干了两件事儿。一件就是在全国高等院校中文系率先创办了作家班。那是1984年在廊坊师专与河北作家协会联合开办的作家班，首批47个人。汤老师幽默地说，这47名同学上学两年期间，一个也不能少，当然一个也不能多！大家哈哈大笑。众所周知，正是由廊坊师专开创了中文系办作家班的风气之先，之后河北大学、河北师大以及很多大学的中文系也陆续办起了作家班，为培养河北及各地作家队伍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2017年9月28日，《南方周末》刊出了一个大学生 “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文章，我以“中文系能够也应该培养作家”为题进行了回应。短文很快在党的十九大召开的第二天即10月19日在《南方周末》刊登出来，我当然很高兴。把文章发在朋友圈。很多朋友为我点赞，因为《南方周末》是非常难上稿的。81岁高龄的汤老师看了微信以后，给我写了几个字，“浅，缺乏论辩性。”我急忙给老师回信，一是表示感谢，老师还在关心我。同时也跟老师解释说，这并非是一篇文章，只是个短回应。写了1500字，登出来400字。其实，我主要是想说大学中文系可以也应该培养作家，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我的母校——廊坊师专就在全国高校率先举办过作家班，而且效果不错。现在的读者未必都知道这件事，也包含着给母校正名宣传的意思。

汤老师说的另一件事就是主持、设计、谋划了中国小说学会的大量具体工作。汤老师从1999年起担任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的职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个虚职，而是要干事的实职。包括对每一年度全国优秀小说排行榜等工作，受到广大作家和文学研究者的欢迎和肯定。他爱才，慧眼识才，培养人才、推荐人才。很多学生都受到汤老师的学业启蒙和就业指引。

2016年中秋节，我去看望汤老师，给他带了我的南方海关学生寄给我的香港月饼、美国花旗参，从天福茗茶新购的杭州龙井等，并代表全班同学邀请他参加我们班的同学聚会。汤老师非常高兴地说，“我一定去！”10月20日上午11点，汤老师赶到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坚持不用别人搀扶，不用拐杖，缓步上楼。30多年前，汤老师的讲课就非常吸引人，至今仍然还是那么具有魅力。他的话想必是思考很久才说的，很有力量，很有含金量，也很有震撼力，常常是令人过耳不忘，给人以深深的启迪。比如他说，“廊坊师专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这句话就对我很有启发。我想到毕业后曾经在铁道部山海关桥梁厂职工大学教书10年，山海关桥梁厂是中国第一家钢铁桥梁厂，曾经建造过武汉长江大桥、南京长江大桥、九江长江大桥，乃至即将通车的港珠澳大桥。我想山桥厂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啊。于是，我决定撰写长篇纪实文学《中国大桥梁》。跟汤老师汇报以后，汤老师说，这是个很好的题材，你一定要写好。他谆谆告诫我，注意要写人物，写人物的心灵。目前已经完成了近10万字。

汤老师对我们组织召集同学聚会活动非常肯定。这是我们毕业35年之后的第一次相聚。汤老师讲话尖锐深刻，机智幽默，直击要害。汤老师说，“京津冀一体化，现在是雾霾一体化，堵车一体化”，大家听了哈哈大笑。确实，那天汤老师的车从廊坊市区到开进学校竟花了一小时。汤老师还说，“感谢大家相聚在一起，每一次聚会就是一次告别。”没想到一语成谶。刚刚过了一年零一个月，汤老师就与我们永远分别了……

最难忘的是，汤老师对文学新人的提携和帮助。今年初，我给秦皇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杨立秋和我的学生杨瑞峰合写的长篇小说《渝水两岸》写了一篇评论，这是一部工业题材的长篇小说。考虑到当下工业题材的长篇相对冷落，为正面引导创作取向，编辑部就跟我商量，能否找一位大家给写几句推介语，相当于编者按。开始想找擅长写工业题材的作家蒋子龙，经联系蒋子龙老师刚作了眼部手术，不方便阅读。我就想到了恩师汤老师。我拿着样书，奓着胆子跟汤老师商量，老师说行吧。我非常纠结，生怕累着老师。大约过了半个月，汤老师给我发微信，说你布置的任务马马虎虎算是完成了。我大喜过望，急忙约定时间。汤老师说，你下午5点到我家吧。我知道，那是汤老师从医院看望徐老师回来的时间。5点整我到了汤老师家客厅，汤老师认真地叙说，我一边用手机录音，一边用笔记录。最后我根据汤老师说的要点整理出来，稿子发在《博览群书》2017年第6期《文化思考》栏目中。汤老师的推介语400多字，拙文4000字。我和恩师的名字印在同一页上，这是多么大的荣幸啊！

汤老师特别爱开玩笑。还记得我第一次跟汤老师联系时，汤老师就逗我，你是谁啊？我说周纪鸿。他反问道，你不就是那个跳水教练周继红吗？我一时语塞，难接下句。后来见面时，我说老师您别怪我啊，我来的太少了。汤老师说，你没啥变化，嘴唇薄，能说。我看到行动已经不再便捷的汤老师，心里非常难受。说实在的，虽然我是汤老师的“亲学生”，但心里还是有点怵他。为什么呢？他也没有批评过我啊？可能是学生见到大师的那种敬畏的心理作怪吧？在我看来，汤老师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高山仰止；汤老师是一条不可跨越的河流，奔腾不息。我的同学郝雨，虽然已是上海大学博士生导师，仍觉得自己离汤老师还差得太远，所掌握的知识只是一些皮毛而已。

惊闻汤吉夫先生逝世的消息，中国小说学会发来唁电：汤先生生前长期担任本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筚路蓝缕，乃勤乃诚。学会工作蒸蒸日上，有今日之良好局面，有赖于先生之力者实多。薪尽火传，学会同仁当秉承先生遗志，发扬蹈厉，使学会工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中国文联副主席、国务院参事，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天津市文联主席、原中国小说学会会长、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副主席、全国政协常委、著名作家冯骥才先生，大约半个月前还和汤吉夫老师、夏康达教授，张春生教授在一起聚会，合影。今天面对噩耗，冯骥才先生发来唁电：“老汤去了，我心哀伤。我们失去了一位宽厚的好友，一位文学的知己，文坛失去了一位有担当精神的赤子，他为中国小说事业做出的奉献永不磨灭。我们永远尊敬他。”

著名文学评论家、天津师范大学教授、原中文系主任夏康达对记者说，汤先生身为天津师大教授，教书育人是主业，但他小说写得好，同时也写文学评论，是个全能型人才。他对中国当代文学最大的贡献，我自己认为是在中国小说学会成立后并落户天津这些年，小说学会会长历经王蒙、冯骥才、雷达几任，但汤先生作为副会长兼秘书长，做了大量的具体工作，“中国小说排行榜”在全国产生了极大影响，他功不可没。

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曾任中国作协创作研究部主任，现在为中国小说学会会长，他说汤吉夫是中国小说学会真正的设计者和建构者，他多年不辞辛劳，孜孜矻矻，任劳任怨，为推动中国小说之发展做出了实际而重要的贡献，文学界的同仁和文学史，将永远记住这一点。

著名诗歌评论家、河北诗歌研究会主任、廊坊师范学院原中文系主任教授苗雨时先生写道：“悼念汤吉夫先生：故友辞世，无限悲哀。犹忆当年，音容宛在。义理文章，杏坛风采。乱弹津门，大学育才。朝云暮雨，思飞天外。小说拓园，新苗培栽。耿介人格，赤子情怀。教泽永续，桃李不败。斯人已没，情留千载。痛失知己，呜呼哀哉！”

廊坊师范学院原文学院长许振东教授，在出差途中，写诗痛悼汤吉夫先生，“云黯风凄雨婆娑，竹摇荷摆泣为何？文海痛逝擎云手，杏坛憾失一贤模。俊逸超拔才子气，健笔纵横妙语多。不为凡俗屈傲骨，风标高举啸江河。”

上海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郝雨痛悼恩师汤吉夫先生：“饱学博才品自高，清风正气德弥劭。一朝入门幸得识，三载烛光终破窍。于此为学有榜范，如今只觉得皮毛。箪食瓢饮颜回志，不负师门树大标。”

我的师弟、著名书法家张雪明书写了作家班闻章先生撰句的挽联，“岂止三年教弟子，实当一世沐师恩。”

当然，汤老师除了对中国当代文学做出了重要贡献以外，更主要贡献还是他从教50年，培养了数千名弟子、学子。不仅节假日，就连平时常有弟子从天南海北专程看望汤老师，汤宅经常是宾客盈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么多年，仅廊坊师专就有30多名毕业生在国家教育部、建设部等部委供职。汤老师在天津师大任硕士研究生导师，每有毕业生就业时，老师就给《天津日报》《今晚报》等单位推荐优秀毕业生。他是严格的老师，更是一位古道热肠的慈父。在告别仪式上，从各地赶来的参加告别仪式的学生就有数百人，无不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著名书法家张雪明更是对汤老师顶礼膜拜，行亲子之大礼，双膝下跪，连磕三个响头！

教育部、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山大学教授谢有顺写道：惊闻汤吉夫老师去世，不胜伤感。我上大学时在《小说评论》开专栏，汤老师看了，到处打听我，并请我去天津参加中国小说学会年会。这是我参加的第一个全国性学术会议，也是平生第一次坐飞机。他后来一直厚爱我。二十多年过去了，点点滴滴，难忘。汤老师走好！谢有顺教授还写来挽联：“文能寿世，著述灼见生无死，志在育心，风骨教泽传有人。”

汤吉夫老师的儿子汤桥桥微信回复大家，昨傍晚至今数不清的父亲生前的至交好友、学生故旧以各种方式表达了悼念之情，有一些长辈和机构发来唁电，在这里一并叩谢！很多人的追思丰富了父亲在我心中的会议，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他生前各种身份大可忽略，但毫无疑问他当真是一个“好人”，一个人必定为他人奉献良多，身后才会有这么多追忆的声音。我为父亲欣慰和骄傲。昨晚辗转难眠，许多早已尘封的往事涌上心头，坐下来翻看父亲细心保藏的一本本相册，看到小时候在香河的小屋父亲给我拍的照片，觉得自己很幸福，我半生一些重要的节点都是他支撑我度过。平日相处早已不觉，昨天突然离去，我一下子觉得身后空了。父亲一生耿介，他不仅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恩师。他说，有勇气才会有尊严，有独立思考才会有良知。我一定铭记一生。他的离去，我怎能不哀伤！想起一句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2017年5月7日，我年近九旬的父亲因病去世。我怕这种信息对上了岁数的老师有影响，约有一百天左右没有跟汤老师联系。后来汤老师知道了，还给我发微信，“向你的父亲致哀”。一个学生的老父亲去世，汤老师也表示慰问，天下竟有这么温暖的先生，我三生有幸，泪流满面，充满无限感激之情。父亲过了百日之后，我就去看汤老师。给老师带了鸡蛋、香油、麻酱等食物。我心想这回有时间了，尽量多去看望老师，师徒如父子。我说请老师外出吃饭。老师说我有饭，热热就行了。万万没想到，老师竟然在家父离开半年多遽然离去！

一位慈父般的大师离开了我们，我们像孩子一样感到无着无落，完全失去了灵魂，失去了依靠，失去了主心骨。我深知，汤老师就是我们心中的“鲁迅”，他信奉鲁迅的“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他爱孩子，爱妻子，爱学生，爱文学青年，爱普通人；他愤世嫉俗，激浊扬清，鞭挞丑劣，特立独行。他总是肩负着自己的神圣使命，向着真善美的理想前行！

安息吧！我们的汤先生。

作者简介：周纪鸿，笔名周继鸿，河北省唐山人。文学学士学位，三级关务监督。1972年参加工作，任教师。1978年至1981年在廊坊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学习。1987年破格晋升为讲师。1990至1991年在辽宁大学师从民俗学家乌丙安教授攻读民俗学硕士研究生课程。1994年3月调入海关总署秦皇岛海关学校任高级讲师。1999年起先后任秦关校党办主任、办公室主任。2002年8月调入海关总署驻天津特派员办事处，历任副调研员、干部监督处副处长，研究室负责人（正处级）。兼任天津特派办海关学会秘书长、《海关研究》特约撰稿人。系中国民俗学会、河北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出版了文学评论集《文苑絮语》、散文集《山海语丝》《海关：我的行走与思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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