抔湖探幽
江南多湖多水,湖乡水色便是江南充满灵气的符号。
三国吴王孙权当年建都的湖北鄂州,便是位于长江中游南岸的一片经典江南水乡,虽版图仅仅一千五百多平方公里,却内含大大小小一百三十多个湖泊,诸如梁子湖、红莲湖、洋澜湖、花马湖、鸭儿湖、三山湖、四海湖、杨林湖,都在这座“百湖之市”纷呈神韵、各显春色,独有抔湖因面积最小、又被藏入城中西山深处,而渐渐远离了世人视线。鄂州人对外向客人介绍自己的城市形象,或以“城中有山,城中有湖;山在城中,湖在山中”为特征,或以“武昌鱼的故乡”为品牌,或以“晋陶侃,唐元结,宋苏轼”三著名前贤人物代表当年在鄂州游历踪迹为自荣,殊不知,这些都与面积仅仅三四十亩的小小抔湖关联极大。
初探抔湖,是应了一位酷爱山水、客居异乡的文友的邀约。时令已进入深秋,驱车直抵鄂州城北沿江大道西段一个被称为洲尾的入口处,便一眼触及抔湖已经多年波澜不起的貌容。顺着曲折的车道缓缓而行,迎面右侧是一棵棵桃树、樟树、橘树和梧桐树等形态各异的树木,在这里组合成一幅幅原生态的绘画;抔湖在左侧西山怀抱里与周边林木相映成趣,湖岸护坡上呈现的是一片片飘逸的野草和淡雅的菊花,黄、蓝、青、紫、白,静的与动的色彩,形成了一种炫目的动感。抔湖里已不见小舟,但我还是遥想到当年唐代著名诗人元结归隐鄂州幽居抔湖时在这里荡舟垂钓的一些情形。
“漫家郎亭下,复在樊水边。
去郭五六里,扁舟到门前。
山竹绕茅舍,庭中有寒泉。
西边双石峰,引望堪忘年。
四邻皆渔事,近渚多闲田。
且欲学耕钓,于斯求老焉。”这便是元结在这里有感而发写下的《樊上漫作》,也是他刻画归隐之地景象、抒发自己思想情怀的经典之作。元结其人,亦名漫叟、漫郎,河南洛阳人氏,唐代“安史之乱”时,元结举家避难南迁,先到襄阳,再到瑞昌,因遭权贵嫉害,一度辞官,归隐来到鄂州这山中抔湖,直到晚年复出赴任道州刺史。当年,西山与雷山统称樊山,而长港在樊口以下与梁子湖贯通统称樊湖,亦称樊水,元结在这里归隐时,抔湖与城外长江、内河长港直通,江河湖三水交汇,行船可直接进入抔湖,三水交汇处也成了中华名鱼武昌鱼交配繁衍绝佳场所。所以,元结在他写下的《漫歌八曲》中,又留下了如此一唱三叹的诗句:“樊水欲东流,大江又北来。樊山当其南,此中为大洄。洄中鱼好游,洄中多钓舟。漫欲作渔人,终焉无所求。”看来,是这片寂寞而秀丽的山水,使元结诗兴和灵感有了萌发跃动的偌大空间。
正在我凝神浮想之际,友人弹指前方,告诉我抔湖左上方在西山和雷山之间的那个山谷便是退谷,是当年元结的友人、武昌县令孟士源为元结辞官隐退到这寂寞山谷而趣称的地名。退谷以上,石门开以下,有一青蛙状的巨石俗称蛙蹲石,元结常常在这里攀援上山悠游,途经蛙蹲石时,偶尔在石上歇憩,石上至今还有当年元结为搁置酒具留下的洞眼。退谷以下,往右,有一湾落,名曰伍家垅,如今散居着数十户人家,两层小楼居多,门前屋后树木参天,清香四溢,偶闻鸡鸣狗叫,据传当年元结就在这一带隐居,著书自娱,自得其乐。站在这里,回看抔湖,近处芦苇依然密集,鸟雀在其中扑腾腾鸣叫,是一片能牵引视觉的天然湿地。
湿地以上和左岸,均是斯地人家种植蔬菜、甘蔗的菜地,三两位女子正在那里施肥浇水,看到我们前来,有如世外桃源见到世外来客之状,连忙与我们聊起这里殷实的光景。
这伍家垅人家到底淳朴到何种程度,我并没有仔细考证。站在一棵参天古树下,旁边一当地村妇正在自家种的菜地里摘了满满一篮子扁豆,我和同行的几位朋友上前随意与她攀起话来,于是便问起她扁豆什么价卖,旨在试探一下这里的人家对山外来客的态度。谁知话音一落,村妇和颜悦色说道,卖啥呀,你们要是喜欢,送你们便是了!我对村妇说,这哪行啊?喜欢归喜欢,买你的扁豆就得给钱。村妇没有迟疑,说:你们来了,是客,要什么钱哪!说时迟那时快,她朝我们的车子奔去,趁司机开门没注意,就把一篮扁豆倒进了我们的车子里。随行的朋友连忙掏出钱来给她,趁她不防时,将钱放进了她的菜篮里。可是,当她走过去百十来步后发现篮子里有钱,却又跑过来硬是把钱送了回来,一时弄得我们手足无措。此情此景,尽管是短短一幕,却分明呈现出伍家垅人淳朴民风的缩影,强烈震撼了我们几位山外来客。
踱步这幽静的伍家垅,我试图寻觅当年元结在这里劳作、垂钓、荡舟的踪迹,然而,一千多年的岁月悄然而逝,世事都在不断变迁,元结晚年从这里复出走马上任道州刺史后,只留下了他与这里的“渔父”们的和谐友爱,只留下了他愤世嫉俗、刚直不阿的思想情怀,而这一切,都通过他的诗文得以传承。比如,他在这里写的诗作《喻常吾直时为摄官》,就是他劝当时正作代理官的常吾直不要做官的所谓政治诗的一首杰作,他写的“山泽多饥人,闾里多坏屋。战争且未息,征敛何时足。”就揭露了当时现实的黑暗;“不能救人患,不合食天粟。何况假一官,而苟求其禄?”就明示了自己的从政原则;“劝为辞府主,从我游退谷。谷中有寒泉,为汝洗尘服。”就彰显了洒脱超凡的人生境界。
学生时代,我就酷爱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和《桃花源记》。可以说,是他清新洒脱的诗文,描绘了人世间最纯净的家园,安然,太平,友善,无争无斗,无凶无怨,虽然远离了灯红酒绿,但这里可以给人“悠然见南山”,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陶渊明先后做过祭酒、僚佐、参军、县令,官做得不大,一生经历了三个朝代、十个皇帝,一次次辞官,又一次次出仕,却始终无法“济苍生”。当他平生在最后一个官位彭泽县令任上时,一次,上面的郡太守派来一名督邮,也需要他这个县令毕恭毕敬迎接时,他终于爆发出压抑了13年的怒气,忍不住挂印而去,从此就这样归隐园田。
而今,我看了抔湖,触景生情,自然把陶渊明和诗人元结归隐到这片园田联想到了一起。
元结在抔湖居住的茅舍早已荡然无存,但他在这里给世人留下了“退谷”,他的诗文和陶渊明的诗文一样,均在岁月中源远流长。有趣的是,陶渊明的家世中,有几代人与鄂州颇有缘分,他的曾祖陶侃就在鄂州做过官,且流传的佳话颇多;后来他的祖父陶茂也在这里做过“武昌太守”。
抔湖虽小,却因元结归隐,而绵绵散发着田园文化的清新秀美;退谷虽窄,却因元结游历,而频频引领后之来者探幽的匆匆步履。读抔湖,读退谷,读西山,使我对一千多年前晋代陶渊明所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境加深了领会;使我明白了北宋被贬到对江黄州任团练副使的苏东坡,当年为什么会常常从江北泛舟南来入抔湖、上西山寻觅元结的踪影。
抔湖不幸与大江大河分属两个天地,却在西山的怀抱里养尊处优,独占一片宁静,沉淀的是千百年来历史和文化的记忆。
如今,西山耸立在我的眼前,也耸立在抔湖的湖心。我有幸身临其境,无疑会生发出良多感慨。我曾多次在忙碌中,挤出余暇,攀援其多座山峰上登高望远,也曾俯视过古时和长江、长港、梁子湖一脉相通的小小抔湖,而此前却一直未能深入山涧尽享抔湖之幽。我只知道,这个小小的抔湖,在巍巍西山的口袋里,已经严严实实不得流动,均因畅通沿江大道而将其与长江、长港分割脱离所致,似乎无可奈何。
遗憾的是,昔年秀美的抔湖如待字闺中的女子,默默安守在山中已经流逝了过多的金子般的青春风华。到抔湖来悠游,无论她何其幽静,看到她的水质依稀泛黄,受到了一些人为的侵扰,她沉淀的如此珍贵历史文化记忆和天然生态没有被今人重塑,老实说,我还是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