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现俊‖元代易州张弘范的诗文创作
张弘范(1238——1280),字仲畴,人称张九元帅。易州定兴(今河北省定兴县)人。幼以郝经为师,能诗歌,善马槊。中统初授御用局总管,后改行军总管。至元元年(1264)为顺天路管民总管,次年移守大名。六年授益都、滋莱等路行军万户。伐宋有军功,改封亳州万户,赐名“拔都”。寻授镇国上将军、江东道宣慰使。至元十五年(1278),以蒙古、汉军都元帅职攻宋,俘宋丞相文天祥;次年攻厓山,陆秀夫负宋帝昺蹈海死,宋亡。至元十七年(1280)因感瘴疠病卒,封淮阳王。《元史》卷一五六有传。张弘范为元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既是一位杰出的军事家,同时又是一位著名的诗人。有诗词曲传世。《四库全书》存有其《淮阳集》,收诗歌120余首,词30余篇。
张弘范120余首诗歌都是五七言近体。其诗题材内容较为广泛,如纪行、抒怀、怀古等侧重个体情感的抒发,带有较为强烈的主观意识,抒情主体显露,诗风慷慨。尤其是“功名”主题,在《淮阳集》中表现突出,如:
明年事了朝天去,铜柱东边第一功。(《南征二首》其一)
六月长安道,功名两字催。(《夏日道中》)
等闲岁月过难在,劳落功名拙自伤。(《初夏》)
都是将自己的追求与功名相联系。因为仕途得意,张弘范对前程充满信心,诗中亦常以祖逖典故自励,如《述怀》:
春风满鬓绿蓬松,落落胸怀气吐虹。节操自知坚雪竹,行藏未必属转蓬。歌中牛角两行泪,舞彻鸡声一剑雄。肯似少年场上客,笙箫日醉软香中。
虽然戎马操劳,但雄心不减;虽然漂泊辛苦,但闻鸡起舞,不愿歌舞升平、虚度光阴。在这种表明心迹的诗篇中不讳言功名,却并不意味着如此奋斗是为自己的富贵前程,而是为战争尽早结束,百姓早日安宁。比如弘范词中就有“谁忆青春富贵,为怜四海苍生”(《木兰花慢·南征》其二),“仰报九重圣德,俯怜四海苍生”(《木兰花慢·南征》其三)之句,《过江》更是理解其战争观的一首重要诗歌:
磨剑剑石石痕裂,饮马长江江水竭。我军百万战袍红,尽是江南女 儿血。
诗风雄放,末句对战争给百姓带来的苦难由衷痛惜。其闵人情怀和厌战情绪显而易见。
张弘范在诗歌中也流露出较为强烈的功成身退思想,如“秋风咫尺襄樊了,好约扁舟泛五湖。”(《襄阳答王仲思》)“此行幸见太平了,收拾琴书觅旧游。”(《寄枢密院郭良弼》)此类诗歌多作于征战途中,或与人交往应酬。这种兼济天下、功成身退的想法与李白颇为相似,故在其诗中常常呼唤唐代谪仙:“何当呼李白,同醉凤凰台。”(《月夜独酌》)“更沽一斗酒,须到百篇诗。”(《醉中遣兴六首》其四)“好携一壶呼李白,扁舟归去醉沧浪。”(《晚凉》)可以想见,作者与狂放的诗仙有着类似的气质和功业理想,所以以李白自况。
当然,积极入世、助元攻宋在宋末之时是颇受争议的,但也应看到其特殊时代和思想背景。张弘范父张柔生于1190年,此时北宋亡国;张弘范生于1238年,此时金亡国。作为北方汉人,弘范实际不曾有大宋渊源。在蒙古军铁蹄之下,士人儒生更是倡言“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弘范早年曾师从郝经,这位北方大儒在张柔家多年,其思想也不可避免影响到弘范。郝经提出“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可以理解为这是当时北方士人为实现自我价值而逃避传统思想谴责而找到的理由,但也是一种文化自信,是文明者在努力对野蛮者进行精神征服。同时,父亲张柔、兄弟弘略均以成就功业,为河朔豪族,有鉴于此,《淮阳集》中并无对民族观念的过多顾虑,其注重的多是个人价值实现与否,张弘范理直气壮地在诗歌中歌唱着自己的事业。他甚至讽刺元宋战争中的投降者,如《题曹娥庙》:“一夕为亲尤尽孝,若为男子事如何。江淮多少英雄将,厚禄肥家学倒戈。”当时宋臣多有反而事北者,张弘范借曹娥尽孝反衬宋降将的失节,可见其心中以大元为正统。
四库馆臣谓张弘范的某些诗“置之江湖集中不辨也”,的是行家之语。为何评价其为江湖诗风?笔者认为其原因有三:其一,体裁相近。方回在《婺源黄山中吟卷序》中批评江湖诗人说:“近之诗人,专尚晚唐,甚者至不复能为古体。”而《淮阳集》中所收亦均为律绝近体。
其二,内容相近。“十载江湖叹不遭,识君岁月漫蹉跎。”江湖诗人流落江湖,羁旅之愁主题表现最多。长期的将兵征战,也使弘范不由生发出羁旅之愁。他常自称为“倦客”“客子”,(《过双塔》)作者虽身居高位,但征战途中不禁也产生了对前途的担忧和感情的孤寂。另外,《淮阳集》中颇多写景、咏物、题画题材,关注身边琐碎事物,与江湖派诗歌所咏题材范围大体相同,甚至更为琐细。
其三,手法相近。弘范诗歌率意成篇,多用熟语,近乎《江湖集》。尤其是部分诗歌的抒情主人公不再是英雄豪杰,而是变为文弱书生,笔触细腻,感受敏锐,境界狭小。如:
争泥燕子情应喜,抱蕊游蜂意欲阑。(《春阴》)
枝上娇莺啼恰恰,树边舞蝶意總總。(《风柳》)
香盈脾蜜蜂衙歇,泥足梁巢燕寝便。(《和郑云表初夏》)
香满蜜脾蜂翅懒,泥干画栋燕巢全。(《初夏》)
这些诗句情调近于韩偓“香奁体”,给人以矫揉造作之感。虽然作者是在表现悠然闲适的情绪,但总感觉“终隔一层”,与作者身份不符。就其中较多的咏物诗而言,前人咏物多源于《橘颂》,托物寓意,张弘范的咏物诗则以“浅”为特征:语言浅显,表意浅露。如《烛泪》:“惜别终霄话不休,熿熿灯烛照离愁。烛花本是无情物,特向人前也泪流。”虽然缠绵有致,但翻用杜牧《惜别》诗意,并无创新。
陈起《江湖集》刊于1225年,《江湖续集》刊于1233年,江湖诗派领袖刘克庄卒于1269年,其他重要诗人戴复古约卒于1253年,方岳卒于1262年。张弘范生于1238年,卒于1280年,此时的江湖诗风在南中国正是风行时期。张弘范出征南宋,心中推重的文人除了经济救国的儒生,自然就是江湖诗人。且自古中国文化多以南方为中心,从张弘范任用邓光荐为子师之事,可以推断其对南方文化更为重视。国难当头,江湖诗人的干谒生活使自己处于与人交往的下层,习惯于被人俯视,因此柔弱的文人气在社会中显得更加明显。张弘范对文化的重视,对诗歌的热爱,当引申为对江湖文士身份的认同。
北方重儒学的经世致用,而南方玄而虚的观念所影响的纯文学则多为遣兴抒情的载体。江湖诗人的创作主张与张弘范的个体创作也相吻合。张弘范所向往的是儒将风度,以能诗自负,诗做得也容易。“率意吐辞”,“未尝属稿,篇什随手散落”的作诗方式,是此种认识的表现,也是《淮阳集》中多近体诗的原因。当然,这种作诗态度带来的是诗歌的“率性”,也有“粗疏”。《淮阳集》中的“为擘愁眉须赖酒,欲言雅志岂无诗”;“闷上心来须赖酒,愁驱睡去胜如茶”等句的苦寒风味,无不是把自己身份伪装成文人雅士,是人为的个人社会地位降低,实际内心则以自己武将能诗自傲。
武将能诗者少,《陔馀丛考》卷四十曾举斛律金、岳飞、张弘范等人。张弘范的自身气质和战争经历,决定了其宗北方元好问的慷慨为诗,而对文化的推崇则造成内心对南方文化的看重和对江湖诗风的学习,两者综合而形成诗集中的矛盾。许从宣的序似乎较为公允:一方面称“雅韵清辞,雍容谐协,固非介胄者之所能及”;一方面又说“英气伟伦,卓荦发扬,又岂拘格律法度之士所能道哉”。毕竟由于作者“事业之余,适其性情”的创作实际,其诗歌成就并不高,但考察《淮阳集》却对我们了解宋元易代时人们的文化心态,特别是这种比文人思想单纯的武将心态提供了帮助。
张弘范亦能词,有《淮阳乐府》,今存词30余首。其词多有反映宋元之战争的,如[木兰花慢](混鱼龙入海)、(功名归堕甑)、(乾坤秋更老)三首,四库本《淮阳集》题作“征南三首”。又其[满江红](襄阳寄顺天友人)、[鹧鸪天](围襄阳)等,都是此类作品。弘范词慷慨激昂,风格豪放,展现出其叱咤风云的英武之气。如[鹧鸪天](围襄阳):
铁甲姗姗渡汉江。南蛮犹自不归降。东西势列千层厚,南北军屯百万长。 弓扣月,剑磨霜。征鞍遥日下襄阳。鬼门今日功劳了,好去临江醉一场。
再如[木兰花慢](混鱼龙入海):
混鱼龙入海,快一夕,起鲲鹏。驾万里长风,高掀北海,直入南溟。生平许身报国,等人间、生死一毫轻。落日旌旗万马,秋风鼓角连营。 炎方灰冷已如冰。馀烬澹孤星。爱铜柱新功,玉关奇节,特请高缨。胸中凛然冰雪,任蛮烟瘴雾不须惊。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
全词充满了自信。明周钺《淮阳集后序》谓之“据鞍横槊,意气豪放”,正是对这类词的准确评价。
(选自王长华主编《河北文学史》,略有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