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记者,你还能做什么?

「前言」

2018年11月8日,第十九个中国记者节。

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大多数记者永远希望自己第一时间出现在新闻现场,作为一名倾听者、记录者、讲述者、追问者、质疑者,以及抚慰者,甚至匡扶正义者。

记者,代表着一种社会良心。

记者无力,则国民无力国家无力。

今天的文章来自淮安一位资深新闻工作者。谨以此文,祝所有仍有热血在燃烧的记者朋友们节日快乐。

冬天已经来临,春天不会遥远。

记者,顾名思义,是用自己方式说话的人。在有新闻媒体之前,民间百姓想知道新鲜事,都会去茶馆、田头,去客栈码头、街头巷尾,听你的祖辈讲述看到、听到的新鲜事,这些事通过口口相传,流散四方。

那时候,祖辈当然不叫什么记者,他们不以此为生,只是一个爱好,一份好奇,一种习惯,因此,他们有一个本土化的绰号:包打听。

有了新闻媒体以后,你开始受雇于媒体,受命于某个领导,以新闻换取报酬,以报酬养家糊口。在国内,当新闻成了一种职业,当媒介成了一种工具,你的属性也就发生了蜕变,你的群体也就分成了若干层面,有的以遵命为己任,有的以媚上为乐事,有的以新闻为天职。那么,“记者,是用自己的方式说话的人”这句话还适合为你的属性下定义吗?

远的不说了,就说你的近20年吧,由于我离你比较近,有机会近距离地接触你、观察你,你的喜怒哀乐、你的欲说还休、你的内心酸楚我都历历在目、点点在心。

记得吗,20年前,中国的改革开放处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季节,你也刚接受了改革新思想的启迪,从学校走向社会,来到这个城市干媒体工作。那时,豪情壮志的你满怀期待投入到方兴未艾的媒体,两厢情愿,珠联璧合。你的激情在市场经济的孕育中催生出一篇篇才华横溢、指点江山的好报道。你的文彩给新兴的企业编织了炽热光环,你的采访为个体经济提升了社会地位。因为你的节目,社会认可了老板,企业走向了成功,观众夸你,台长奖你,亲友宠你。在你的面前,一片阳光灿烂,一片花团锦簇。好一个得志青年。

那时的媒体就是这样,简单、明快、高调。你播种阳光就收获灿烂。

那时的生活就是这样,丰富、多姿、潮涌。你撒下汗水就庆祝成功。

那时的记者就是这样,整齐、统一、高效。你乘风驶航就直达彼岸。

你的工作一直会这样顺风顺水、一马平川吗?

你的职业会这样不经风霜、一直风花雪月吗?

当读者被经常包围在文山会海的报道中,当观众反复面对千篇一律的画面时,你从人们疲惫的审美目光里,读出了一种期待,读懂了一份渴求。你知道不变的一日三餐只会腻了味口,你知道不变的日落而息只能度日如年。你的同行或同学,在某一天的电话中,在某一次的聚会中,似乎是不经意却是深思熟虑地谈到了平民意识,谈到了媒体的监督功能,谈到了记者的历史担当。这对一个工作在三线城市媒体的你来说,无疑是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你异常兴奋,你的天空豁然开朗,你知道,媒体融入社会的日子到了,记者拥抱生活的机会来了。

我记得你编导的电视小品叫《一幢别墅与一棵古杏》,尽管过去20年,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故事:政府要新建一条马路,沿途要拆掉很多民房,如果按规划施工,有一幢别墅也面临拆迁,这幢别墅的主人是一位老资格的地市级干部,拆还是不拆?具体施工设计单位一筹莫展,就在相持不下的对峙中,施工方得到上级指示:重改规划,绕道而行。在绕道中还要破坏一棵上百年的银杏树,多拆掉十多间民房。你的这个节目播出了,在当时引起了强烈反响,人们议论纷纷,支持的电话此起彼伏,同行的赞赏不绝于耳。你到菜场买菜,也听到背后小声议论你:就是这个记者,为老百姓说话,为老百姓主持公道。你第一次感觉到“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这句话的分量。过了很多年之后,一位退下来的老领导才告诉你,为了你这篇文章,老领导承受了不小的压力,这份压力,老领导为你顶了,掌声与鲜花却由你来笑纳。

后来几年,要求民生新闻、关注百姓的呼声越来越高,你也一发而不可收,批评报道也越编越多,自然,你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你主办的一个《民生》栏目也越来越受欢迎。

有一次,你刚上班,门口有一个农民兄弟在等你,拿着一叠厚厚的村料,希望你能帮他。这个故事说起来有点心酸,这位农民兄弟外出打工,老婆在家务农,春节回家时,才知老婆被村干部霸占了。这还不算,村干部还指使人把这位兄弟打伤了,兄弟的母亲一气之下投河身亡,他到处告状,希望能有人为他主持公道,可奔走了两三年,毫无结果,只因为这个村干部有一个同族兄弟在权威部门。在好心人的指引下,他来到你的单位,从早上6:00就在大门口等你,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望着这双无助的眼,握着这双残疾的手,你的心颤抖,你的血沸腾,你跑乡下访群众,查阅法律条款,走访有关部门,你终于摸清楚了事件的来龙去脉,你终于搞明白了背后的钱权交易,你坚信,这又是一颗重磅炸弹,这颗炸弹将从村干部一直炸到某个权威人物。

你只用了很短时间就采访完成了电视专题片。然而,让你始料未及的是,你因此被卷入了一个全新的生活:

你先是接到一个小学同学的电话,说一个同学出国回来了,几个同学聚一聚。既然盛情相邀,还是欣然前往,到了一家豪华宾馆,同学相聚果然热闹非凡,忆往事,谈现今,一番感慨,几多叹息。推杯换盏以后,酒足饭饱之时,乘着酒性,那位发起聚会的同学亲热地拉你到一边,在你耳边嘀咕一句:那件事就算了吧?你的胃顿时翻江倒海,当场呕吐了,我知道,你吐的不是酒后秽物,而是被酒玷污的同学情谊。

你哪里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中午孩子放学,拿回班主任的一封信,她言辞恳切地对你表达了敬佩,其次同仇敌忾地对当今腐败现象大力抨击,再就婉转地向你讲了一个已退休的村支书记当年如何助她上大学的故事,当然,智商再低的人也会看出来,她说的这个故事的背景就发生在某某村。

晚上,你爱人的领导又打电话给你,说上次欠你一顿酒,晚上一定要补上……

回家以后,没有开灯,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夜空,回味一两天来遭受的礼遇,感觉到从业以来还没有人如此盛待过你,奉承过你,你在他们眼里竟如此重要。你还可以为他们做不少事。你也是人,也生活在七情六欲之中,你也清楚你的作用在这次事件中有多大份量,你同时也清楚,他们并非真的尊敬你,只是利用你,说难听一点,是在收卖你。但你这支笔这支话筒能化成一支千斤顶吗?是不是见好就收呢?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你望着夜空,思绪在漂移,深邃的天穹时隐时现着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你好像在哪见过,你在回忆,你在寻觅,这双眼睛是不是那天在你单位门口向你求助过的?这双眼睛又分明充满着沧桑,是一种久旱求雨的渴望,是一份劫后余难的乞求。同样是这双眼睛,也曾闪烁过分田到户的喜色,也曾充盈着政策暖心的泪珠。面对这双眼睛,你惶惑了。这双眼睛在几十年来,一段时间满怀感恩,一段时间流淌着无助,反复在感恩戴德和求助无门中喜悲交替,反复受东边日出西边雨的阴晴折腾。如今,你一旦退缩,这双眼睛无疑又陷入新一轮的无望……

你的灵魂在夜空的星雨中得到洗涤,你毅然决定,宁可辜负酒宴,不可对不起职业!

我敬佩你的勇气,也赏识你的操守。但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你以为你作出了这个决定对你来说是一个艰难又坚毅的选择,你甚至被自己的清者自清的勇气所感动。你沉浸在电视专题片播出后在社会上引起的轰动效应的想象中,你甚至想象到电视曝光后的违纪违法者一一受到党纪政纪的处罚。

让你始料未及的是:你把这篇电视专题片送给领导审核时,却被告知,等一等再说。什么叫等一等再说?说白了,你的片子被毙了。你愤懑、你争辩、你对领导晓之以理甚至动之以情。

你其实误会了你的领导,他在内心肯定是支持你的。他难道不知道电视收视率吗?他难道不知道老百姓喜欢看什么?爱什么?恨什么吗?要知道,你只看一条线,领导要看一大片,领导也是人,领导之外还有领导,还有更多的社会关系,更多的网状势力。

领导也只能说:我的压力也很大呀!更多的话他能讲吗?

你的似火豪情的道义就这样被浇灭了,你的为民申冤的壮举就这样被阉割了,你明明感觉到那些人在弹冠相庆祝贺封杀成功,你明明知道那些人在嘲讽记者的天真,但你看不清他们面孔,抓不住他们把柄。生活再一次给你上了一课:你一个小小记者能干什么?

有时,你感觉自己真像唐吉诃德。你不信这个邪,一个人向一群人发起挑战,你给更高一级媒体同行打电话求救,诉说你的愤懑,像搞地下工作。

最终,电视专题片得以在省电视台播出,引爆的轰动肯定超过了预期。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农民的冤得到了昭雪,恶霸村干部受到了处理,同行们向你翘起了大拇指……

后来的发展又出乎你的所料,在周末后的第一天上班,几位领导找你谈心,首先肯定你这几年的工作,然后告诉你组织的决定,把你调整到一个新的岗位,担任新的职务。

你申请公休,领导爽快地答应了,在15天的假期里,你充分领略了祖国山川河流的秀丽壮美。当然,你不可能不想到这次采访,不可能不想到这次的工作变迁,但在这个令人心旷神怡、心胸开阔的空间思考这些凡人俗事,你就豁达多了。你不仅想了自己的故事,还想到你的同仁,有的在采访时被打至今不了了之,有的转行搞起了广告,也有的识时务者一直不涉及社会新闻和批评报道。

此刻,你在山脉之间流连,在河川之间忘返,你也在困惑,这次变故对于你是一次提拔还是一次架空?明天,你就要踏上归程,摆在你面前的会是一幅什么画面呢?一份轻松的工作,一片高枕的环境,可以远离尘嚣,也可以眼不看为净。但那会是你吗?你环顾周围的山色,不远处,一个剧组在拍摄古装戏,是一个有关“包打听”因口无遮拦祸从口出的电视剧,你也兴致所至,和游人一起融进了导演设定的剧情中,古代“包打听”的现象,是在缓释着一种社会矛盾,渲泄着一种社会压力,抨击着一种社会现象,调节着一种社会心理。

你看着电视剧的拍摄,思绪又游移了,你在想:如果这个“包打听”由你来演,你又能怎样表现呢?

2008.11.8

中国第九 个记者节

作者好友吴渭清也曾是一位铁骨铮铮的新闻人

2012年的11月8日,他写下此文

附于此,希望天国的他不再心忧

天国一定很好,否则他怎会乐不思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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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渭清文章选自《吴渭清文选》,如需阅读,请至知行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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