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门旧事」我的师爷爷--孙剑云先生(上)
我管孙剑云叫“师爷爷”,据我所知,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这样称呼她,别的人或叫“师爷”,或叫“孙师爷”,她的本家孙辈也有叫“姑奶奶”或“姑姥姥”的,但只有我一个人叫她“师爷爷”。这个称呼的由来还得从我的爷爷谈起。
我爷爷雷师墨(1889~1964,字师墨,讳观群)是大清银行学堂的第一届毕业生,一辈子服务于中国银行,年轻的时候身体肥胖达220斤,时任中国银行总裁的掌印秘书,总裁在三楼,他在二楼,每天要上一层楼给总裁送用印的文件,只上一层楼中间还要歇两次。后来别人劝他锻炼身体,不然有瘫痪的危险。
当时没有别的体育运动,只有武术,于是在30岁时拜在当时最负盛名的孙禄堂先生门下。我曾见过当时的拜师照片,孙禄堂夫妇居中而坐,一起拜师的三个人(另两人的名字忘记了,只记得有一人姓周,后居苏州)在后面站立,而孙剑云站在最前面父母的中间,时年5岁。这张珍贵的照片在文革中不知去向,殊为可惜。
我爷爷刚开始练拳时,因为太胖,只教了一个三体式,他就每天站三体式,整整站了一年,据说每天练完后,地下都是一滩水,一年后体重减了70斤,从此更是信心大增,每日习拳不辍,到我记事时就完全是一个瘦老头了。在孙禄堂老先生早年的弟子中,有相当一批文人,因仰慕孙老先生不仅武功卓绝,更兼学识渊博,因而拜在门下,我爷爷即是其中之一。后来孙老先生有一大批中国银行的徒弟,就都是我爷爷引荐拜师的。
拜师之后,我爷爷对老师崇拜之极,不仅向老师学拳术,连老师的生活习惯都全盘接收,比如:据我所看到的,爷爷每天洗脸就是一个复杂的过程:用一个半高的小凳(比平常坐人的要矮),上放深兜的洗脸盆,内放满满的开水,老爷子脱光膀子,骑马蹲裆式一站,把胡子放在热水里连蒸带烫,等水的温度能下去手了,再洗头洗脸擦身,以我的估算,前前后后总要半小时以上,马步蹲住纹丝不动,洗完之后还要用小梳子把胡子细细梳理后,全部“课程”才能结束,据说整个程序是原封不动地“克隆”老师的。
还有就是踢门帘,也是学老师的,爷爷住的北房里外屋之间不用门,挂的是布门帘,中间还有块补丁,家里人都嫌难看,出来进去时手里拿着东西不方便,下面还有门槛,不注意就会绊一下,可是老爷子严词不许,说门帘绝对不能拿下,他自己每当过往时还一定要抬腿踢上几脚,方法是用脚尖点,每次都在同一地方(后来我从师爷爷孙剑云处得知,原来孙老先生也是每天踢门帘,而且门帘上也是打着补丁)。这些习惯他一直保持到去世也从未改过。
由于我爷爷生性忠厚耿直,又对老师尊崇备至,所以后来孙家的许多事情,特别是财务上的事情就都交给他来办。其中让他最得意的一件事,也是让孙剑云和我们家70年交厚的原因之一,是他主持了孙氏一门的分家。
他在中国银行工作,当时的中国银行规定内部员工的存款利率要高于外部,所以孙老先生就把自己所有的积蓄全以我爷爷的名字存入中国银行,全部存款有5万元大洋。到孙老先生和张氏老夫人去世,我爷爷主持孙家分家。
这件事后,我爷爷就一直照护着这个小师妹,先后辗转北京、天津、济南、上海等处,乃至抗战时随中国银行总行撤退到重庆,我奶奶和七个子女他一个也没有带,却把小师妹带着,而且还把她也介绍进了中国银行工作。
我第一次见孙剑云是在我三岁时,由北京去上海见爷爷(从出生没见过)。孙剑云虽住在银行宿舍,但整天都在我爷爷家里,见了面后让我叫她“师爷爷”。当时小,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叫;及至稍大点后,曾问过我妈妈,她明明是女的,而且不老,为什么要叫爷爷?我妈说因为她没结婚,不能叫奶奶,她的辈分高,也不能叫阿姨、姑姑什么的,所以就得叫爷爷。至于师是什么意思,我只以为她姓师,后来才弄清楚这里面的因果。
我的哥哥们都尊称她孙师爷,只有我叫师爷爷,大概是因为我当时太小的缘故,从此这也就成了我的专利,再没有第二人这样称呼。
1950年我爷爷退休回到北京,住在南新华街,臧家桥胡同口往南,孙剑云也跟着回了北京,仍住中国银行宿舍,是银行包的一家旅馆,名字似乎是“远东饭店”,就在李铁拐斜街,离我们家极近,走路不要5分钟,所以她基本上仍是整天在我们家。那时我已经开始有记性了,天天在家里都能看到她。
我爷爷的朋友多,武术界的、梨园界的、书画界的居多,甚至与潭柘寺的方丈也有交情。我们家后院的一棵银杏树就是潭柘寺的方丈送的。家里经常是高朋满座,谈话范围极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可说是“文武昆乱不当”。
来了梨园界的朋友时就一起唱戏,以昆曲居多。我记得有个叫尚和玉的老人,又高又胖;我一给他开门,问他“你找谁”,他总是拿着把大扇子指点着我说“找你爷爷”。后来方知,他是极有名的一位昆曲演员。
人少比较清静的时候,他们师兄妹二人常常推推手,极柔和,极缓慢,有时还闭着眼,我那时小,还以为他们睡着了。也有大活大动的时候,那就是在走大捋时,满屋子飞旋,我被放在桌子上看,好让屋里空间大些。当时不懂,后来自己也练拳了,才体会出那里面的滋味。现在闭起眼睛回味,都觉得是一种享受。
也练剑,一般都是对剑,应该是八卦剑吧,就在屋子里,人随剑走,左旋右转,进进退退,粘连黏随,两个人再加两把剑,也分不清哪是人哪是剑,在不大的房间里还游刃有余,从来没有碰到过桌案上的器物。
现在看许多人练剑,都是人抡着剑走,人是人,剑是剑,意境上毕竟差了许多。后来我长大,也没少看她练八卦变剑,虽然是风采依然,轻灵飘逸,人剑合一,叹为观止,但可惜已经没有了对手,难免有些曲高和寡、孤独寂寞的意味了。
有时天气好,他们也会在院子里抖一抖白蜡杆,我家有两根一丈五左右的白蜡杆,轫性极好,头部可以抖成车轮般大小的圆圈,通体油光锃亮,呈暗红褐色。他们常常是站成三体式,做拦、拿、扎的基本动作(听我爷爷讲过,拦是横拳的劲,拿是劈拳的劲,而扎是崩拳的劲)。有时也两人对着练,和对剑不一样,对剑是谁也不碰到谁,而对枪则两根杆碰得“砰砰”响,据说是有意识地较一较力。
有时也在院子里用剑点牡丹花叶子,先是站在原地,找一片固定的叶子,用剑点,然后就走着点,转着八卦步,来来回回地转着点,每次都点在同一片上,当然,那片叶子是肯定体无完肤了。我长大后也试着点过花叶子,才发现,要想把叶子点破,还真不容易。因为它是软的,握剑的方法不对,或手指手腕上没有劲力,没有连点带刺带挑的劲儿,和把握分寸的脆劲儿,就不成。现在看很多人舞剑都是大把抓,和耍大刀差不多,实在是连握剑的基本手法都不对。
因为师爷爷常年在我们家来往,所以我家所有人都和她极熟,她也从来没有摆过架子,以长辈自居,而是极随和,极平易近人,极幽默风趣,所以我的父母和那些叔叔大爷姑姑们都和她没大没小,成天说笑打闹,凑在一起就笑声不断。
我母亲(比她小三岁)就曾趁她午睡时在她脸上用毛笔画过眼镜,她也不恼;直到晚年,她们两人还有时提起此事,相对大笑不止。我爷爷也偶尔和她开个玩笑,知道她不吃鳝鱼,有一次特地把鳝鱼肉切成小丁,用来做成炸酱,请她吃炸酱面,她吃得津津有味。等吃完后喝茶时,我爷爷问她“今天的炸酱好吃不好吃”,她说“好吃”,“那你知道是什么肉的吗?”然后呵呵一笑说“鳝鱼”,她一听,顿足捶胸,但也无可奈何,吐也吐不出来了。
我印象中,她只和我爷爷闹过一次别扭(据说是因为劝她和她二哥和好)。不过别扭得也挺有意思,她只是不理我爷爷,和我奶奶和其他人都照说不误。我爷爷也不在意,该怎样就怎样,有时非传达信息不可了,就找个子女来,说“去,告诉你师姑...”,云云。
我爷爷与孙存周和孙剑云兄妹关系都好。若换别人,夹在他们的矛盾中则难免“说项依刘我大难”了,而我爷爷因从来都处事公正无偏,所以和双方同时保持良好关系几十年,也能泰然处之。
孙存周有时来我家,我的父辈叫他“二叔”,让我叫“二师爷”,总带着个墨镜,说话也极风趣。他和我爷爷年岁差不多,很谈得来。我爷爷也时常到北海公园和他练练拳,聊聊天,我不上学时偶尔也带我去。可惜他们相继去世,前后只差一年。
直到文革前,她一直是以在誊印社刻写蜡版为生。当时没有电脑、键盘式中文打字机、复印机等等一切现代化设备,单位里除了正式的文件要用老式的中文打字机打(比手写还慢),其他都用刻写蜡版油印,所以刻蜡版的活还挺多。她有深厚的书法和绘画功底,刻起蜡版来可说得心应手,其速度和质量都是上乘,所以生活还过得去。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文革。文革中,誊印社解散了,她唯一的收入来源也断绝,她一生中最困难的时候到来了。
也可能有人要问,分家的时候,她不是一人得了两份吗,何至于要靠刻蜡版为生呢?这就要从两方面说起了。一方面,她本人的性格所致,一生轻财好义,不善聚集;孙家长房里有几个侄子是靠她的接济才抚养成人的,这花去了她将近一半的钱。另一半按说也不在少数,但经历了抗战的八年动乱,和国民党政府强迫将银圆兑换成金圆券,随后就是大幅贬值,她存在中国银行的钱几乎就荡然无存了,所以到了解放时,她实际上已经是个“无产阶级”了。
解放后,她本是在中国银行总行工作的,但后来把她调到哈尔滨去工作,这是否带有某种贬谪的意思,现在不得而知了。她不愿去那人生地不熟的苦寒之地,就辞职了。考虑到她20年来一直是在师兄们的呵护之下,此时不愿做天涯孤旅,也是很正常的。
后来还有一个去国家体委武术处工作的机会,她仍然没有去。这次的理由是,李天骥已经在体委武术处了,而李天骥是她的师侄,将来不好相处。对于她的这个决定,许多年之后,她也曾后悔过,她曾对我说:“当初我要是去了体委武术处,推广简化太极拳时,就会按照孙式太极拳去编了,那么现在全国的人就都是在练孙式太极拳了”。
据师爷爷自己讲,在整个孙氏拳的发展过程中,曾经有两次重大的错失良机。第一次是陈微明办“至柔拳社”。陈是孙老先生早年的弟子,前清的进士、翰林,以文人习武,对孙老先生和孙氏拳极为热爱,有感于以磕头拜师的方式来推广拳术实在速度太慢,就在上海创办了“至柔拳社”,要以新式的方法推广孙氏拳,孙老先生也对此很赞许。
就在庆祝成立的宴会上,孙存周先生对陈微明说了一句玩笑话:“你们文人都来教拳了,将来我们练拳的就没有饭吃了”,这当然只是一句玩笑话,放在别人处也就会一笑置之。而陈微明是个极认真的人,他说“我不能让我老师的儿子因为我而没有饭吃”。当天就转教杨式太极拳,以后在“至柔拳社”里只教杨式。至柔拳社前后培养出了几千人,其中不乏知名人士,如赵朴初等,这是孙氏拳发展的一次重大损失。
第二次就是50年代初的这一次了。在以后的几十年中,她和李天骥的关系倒也始终很好。李天骥对这个师姑始终也是尊崇优礼,时不时地就接她去家里住些日子,此是后话。
总之,从此她再也没有从事过有固定收入的工作,更不要说出任公职了。这应该说是一个缺憾,对她晚年的一些思想方法的形成,是有一定影响的。
她虽然没有到体委去工作,但作为武术名家,还是受到了相当重视的。历届的全国运动会和全国的武术比赛,她出任过多次的裁判长。据她自己讲,是因为得到了父亲的余荫,我觉得不尽然。余荫固然是有的,但她本人的个人素质和文化水平之高,在武术界也是罕见的(未完,续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