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祥 | 我的爹爹
【往期回读】
我的爹爹
扬州市丁沟中学 张广祥
我们扬州,爹爹是指爷爷。
我的爹爹出生日期不详;问我父亲,他说他不知道。我的爹爹去世日期也吃不准,我父亲说是1992年,对此说法我表示怀疑。父亲说,他比爹爹小36岁,他今年76岁,那么,爹爹今年是112岁。父亲又说,爹爹去世时87岁,112-87=25,今年起往前推25年,我爹爹当在1994年去世。那么,父亲对爹爹去世年份的判断就与此相悖了。
但我的爹爹一定就是1993年左右去世的,那时,我还住在学校的“鸽子窝”里。一天,我的姐姐突然从老家赶来(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普及电话。有事通知,不算太远的,骑脚踏车;实在遥远的,发电报),在“鸽子窝”里跟我说“爹爹死了”,要我赶快回家。这个情景我还是记得的。
我的爹爹去世之前,曾经摔过跟头,在床上躺了一段时间。但他去世似乎与此无关。印象里,他后来能够下床活动了。他也没有其他病。据说,他就是老死的。某日早晨,跟他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奶奶叫他,他不应,才知道他已经撒手人寰了。说句老实话,这样的一种死亡方式,于人于己,倒也理想。
爹爹生前的故事,我说不出什么完整的。我的记忆里,他就是一位老人,一位风烛残年但又不乏精气神的老人。他幼时的、少时的,青年时的,中年时的模样,我没见过,这些时期他的故事我也没听说过什么。从奶奶对他的责备中,似乎也可捕捉一二来。大概——只能如此估猜,新中国建立前,爹爹算得上还是有点富裕的,不是地主吧,也该接近富农了;年轻时,人比较随便。谁料到后来家境衰颓呢?奶奶早就双目失明,爹爹自然要照料她,而且从来不抱怨。奶奶说,这是他的报应,该他吃苦头。
我的爹爹在世时,常替生产队耕田。扛着犁,赶着牛,来到田间地头。选择好位置,扎下犁,扯牛鼻,套牛轭,调均犁,开始耕田。老水牛在前面拉,爹爹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右手扶犁,左手牵缰。到田当头了,再提犁、扎犁,继续耕田。耕犁过处,泥浪哗哗。田地是一张纸,爹爹妙笔生花,能够绘出龙飞凤舞的精彩。耕田当中,爹爹间或吆喝一两声,镇住了牛威,响彻了田野。如今,这样驱牛耕田的图景(或曰文化)几乎见不到了,但我始终记得,时不时会浮现我的爹爹耕田的画面。我也记得,一次耕山芋田,我跟着他去了。此前山芋已经被挖过,但总会有遗漏的,耕田会把这些遗漏的从泥土中翻出来。爹爹跟着牛,我跟着爹爹,眼睛往泥土上搜寻着,偶尔弯腰,将翻出来的山芋拾取到破篮子里。
耕田是体力活,也是一门手艺,一般人做不了。爹爹还掌握一门手艺:编竹篮子。爹爹很会做篮子。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竹子,用刀劈开,劈成细小的软条,是为篾子。爹爹用膝盖紧紧卡住竹子,左手紧紧抓住竹子,右手持刀做劈的动作。他能够掌握好手腕的力度,尤其是拇指捏刀的劲。经过几番刀劈,劈出来的篾子根根薄厚均匀,粗细均匀。再一番“打磨”,将每一根竹篾子刮得细滑光亮,避免篾子上的细刺划伤人的皮肤。接下来就是编了。编篮子是有技巧的。爹爹先开始编织篮子底,然后才开始编篮子边;编到够一定的深度,用稍微硬一些的竹篾子竹锁住篮沿;最后插进篮子把子,再做些加固、整型工作,就算了工了。工序繁琐,但我的爹爹从容不迫,编出来的篮子很波俏,也很耐用。
我爹爹没文化,但认得一些字。那时,父亲在村里做干部,有时带几份《新华日报》回来。这些报纸我是不感兴趣的,但爹爹在没事做了时会读一读。我头脑里的镜头是,他坐在小爬爬子上,眼睛凑近报纸,吃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看上去颇是全神贯注,专心致志。
此前,爹爹打过纸牌,这种牌现在看不到了;后来,爹爹喜欢打麻将,是一种叫“歪歪倒”的麻将。打到六万牌张时,人家都拿我爹爹开玩笑,称六万为老万。我爹爹名张长万。我放暑假了,他也会拉上我,让我跟他一批老人“歪歪倒”。我无所事事,且一次几角钱输赢,我也就欣然答应了。
(纸牌)
前文提到了,我奶奶很早失明,爹爹无怨无悔地伺候她。尽管奶奶十分碎嘴,甚至动不动责备他、骂他,他也最多回嘴几句,照样精心地伺候奶奶,一直到自己离世。“少年夫妻老来伴”,奶奶有爹爹朝朝暮暮的陪伴照应,应该是一种福分。
那时,爹爹与我们分开来的,烧饭洗衣,爹爹都要做,默默地做。一个男人兼老人做这样的活,也是出于无奈吧。
那时,能够烧出什么像样的饭呢?但我还是喜欢吃他烧的饭。他似乎一年四季都藏有荤油,一只小小的钵子装的。吃到菜粥、面条的时候,他会挖一点荤油,碗面上即刻泛起星星点点的油花,一股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面条有时没青菜,就用点大椒叶子代替,蛮好的;或者掐几根韭菜,切碎了,往锅里一撒,也有特别的香味。爹爹的这种吃法,我觉得新奇。
1991年我工作了,拿到第一笔工资时,我特地买了一只大西瓜回去。那时,我们几乎一年到头都吃不上西瓜这种奢侈性瓜果的,爹爹奶奶更是不用说了。那天,我捧了一角西瓜给爹爹,也捧了一角给坐在床上的奶奶。他们吃得认认真真,咂咂有声,将西瓜上所有的红囊吃得干干净净。今天想来,我不禁双眼潮湿。心酸。
爹爹也算是有福之人了。他在世的时候,拥有了重孙子。我哥哥在1988年添了孩子,那时我们家四世同堂。四世同堂是难得的。爹爹也带过小重孙子玩,大手牵小手,天伦之乐自是充溢在内心。然而,我娶妻了,我生子了,他没能够看到。这是我的憾事,也是他的憾事吧。倘若他多活四五年,看到第二个重孙子出生,我相信,他一定会更加开心和满足。
如今,我孩子23岁了,我的爹爹在天堂看到了吗?
想念了,想念我的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