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觉得全身都是姐姐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警察的电话是早上10点钟打来的,那时墙上那台老式挂钟的小门无声地打开,一只鸟冲了出来,咕叽,咕叽。如果不是警察,李小成不觉得这9月的第一天与平日有什么不同。

一大早,邮递员站在巷子里扯长了声音喊他的名字时,他正望着天花板,第一次发现那块因为雨水污渍斑斑的地方有云朵,有花草,有驼骆,甚至他还看见有一个图案像姐姐李小琳的嘴巴,向上翘着,总是笑吟吟的样子,想起姐姐,他心里甜蜜了片刻。

李小成躺在床上,听邮递员扯长了声音喊他的名字,他不答应,他听见父亲答应着开了门,父亲站在路边和邮递员说话,他们抽烟咳嗽吐痰,然后邮递员那辆快散架的自行车响起一串清脆的铃铛声,渐响渐远。在父亲走进房间之前,他用被子盖住了脸。父亲没有叫他,可他能感觉到父亲就在床边站着,他能感觉到父亲目光的重量,他不喜欢这样被父亲注视,告别仪式似的。

于是,他就醒了,装睡也没啥意思。

父亲把一个粉色的特快专递放在他的枕边。是一张录取通知书,一所民办职校伸向他的橄榄枝。虽说走出考场时他就觉得上大学有点悬,之后他的高考分数确认了这一点,不过他幻想了一阵子某个大专院校会青睐他,慢慢的,这个希望也落空了。

他看着这张职校录取通知书,那个感觉就像是菜市场,好菜都被挑完了,他属于那种被丢弃的白菜叶子,被一个收破烂的当成菜拣起来了,他不觉得这是一种幸运,他甚至觉得是种羞辱,他宁可自此融入芸芸众生,也不愿意被这个职校拉出来示众,他的想法有些极端。

李小成朝通知书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撕,过程相当缓慢,就像撕一个伤口,或者说就像撕破一种命运。分成两半,再分成四半,开始以倍数撕,到后来就杂乱无章地撕,纸屑散在地上星星点点的像菊花。那时他想起一句话,来我墓前献白菊,一个网友的QQ签名。后来他觉得在这样的一个清晨突然闪出这句话,闪出告别仪式似的这话,冥冥的都是缘由的。

父亲阻拦他的手就那样僵在空中,显然,父亲被他的举动激怒了,父亲不止一次骂他,每次骂他的内容都是大同小异,这次又说,我起早贪黑的不就是想让你能有点出息,你一点儿都不争气,长那么大的苕个子不长心,一天只晓得打篮球只晓得上网,你考个职校也能学点技术嘛,小狗日的你把它撕了……晓得是这样,当时就不该生你,把你丢在垃圾里丢在厕所里沤成粪,还能长出两棵好苗!

李小成忍了好多次,而这个早晨他躺在床上冲着父亲咆哮,像一条咬人的狗,他第一次喊了父亲的名字,父亲叫李福员。他说,李福员你以为你有多么伟大你想要生我?你那不过是在寻欢作乐!

他看见父亲的脸色慢慢涨红,酱猪肝似的,如果有酒,父亲就能这张脸喝上一壶,他咧着嘴笑了。他想这句话是有杀伤力的,戮着了父亲的痛处。这话他早都想说出来,忍了好久,他说了,感觉像是出了一口恶气。

他认为父亲会走过来抽他的耳光,父亲抽他耳光时会跳一下,也不是够不着,好像跳一下力道也大些,把他的脸抽得热乎乎的,他想这次不用了,他摆在床上随便他抽,可这次父亲没有,而是忽然地从脸上滑下两道水,接着抽泣起来。抽着,直抽得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抽得两片嘴唇飞快地颤抖,父亲这一哭弄得他有些茫然,慢慢地,他的心由坚硬朝柔软的方向走,接着眼睛也湿了。

这时,父亲却转过身子,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发动机的声音,父亲开着三轮车走了,他知道父亲会一直开到镇东头,然后停在那里等主顾,运沙子运红砖运水泥,没活儿时他会和小卖部的离婚女人说些粗鲁的笑话,两人都快活地大笑。怎么看,怎么听,都有些不正经。不过,他们却一点儿不觉得,人一不要脸,啥也不怕了。

撕了录取通知书等于断了一条路,他想从此得想办法谋生路了,他不想复读,高三这一年像是一场噩梦,他不想重复。姐姐李小琳让他去武汉,说要给他买几身衣服,给他准备了钱让他复读。姐姐要是知道他的想法后,肯定要生气的,虽然他很听姐姐的话,可是这一次他得做主。大不了,钻到哪个工地里当个小工,提个水泥拌个沙子,让姐姐找不到就行了,撑过开学时间就是想复读也报不上名了……

提裤子时,他让自己挡了一下,他低着头看着身体上的突出,咧着嘴笑了,刚刚冒出来的喉结接着运动一下,最近他越来越觉得有些凛冽的男人气息,有些起伏有些动荡,有些不安。

四方小饭桌上放着一碟咸萝卜,一碟椒盐豆腐丁。白粥在煤炉上冒着热气,膨大的米粒翻来翻去,游泳似的。在他的记忆里,他家的早餐一直都是这样的,当然白莲小镇上的早餐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母亲在时会做几个面饼,自打母亲走了之后,再也没有面饼吃了。

他揭开塑料饭罩,那些望断肠的蝇子奔着豆腐丁去了,他找蚊拍时,看了一眼母亲,忽然羞愧地低下头,为刚才他顶撞父亲的那句话。

母亲挂在墙上,一直都是笑的,眼神清亮,但是用忧郁打了底色,放大了的母亲在相框中间,相框周围还夹着一家人的合影,父亲母亲坐在长条板凳上,那时他们还年轻,像四月的稻田。姐姐站着,他在母亲的怀里,那时他还小,破裆裤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张着。那张相片的是有背景的,高楼,高楼前面停着光亮的汽车,据说那是小镇照相馆当年最好看的布景。他把相框拿下来,用毛巾一点一点地擦,母亲走得太早了,突然发病……他在心里说,以后要对这个老头儿好点儿。

不知道为什么,青春期里像是装了炸药,他甚至不知道引信在哪里,就炸开了,就像得到高考分数之后,他把所有的几大纸箱课本作业烧了,父亲没有阻止他,而是等他烧完时才说,要是送到废品站,能买几袋盐回来,留着烧蜂窝煤炉子也是好的。父亲说已经打听了,他那个分数兴许能上职业学院,学点手艺也是好的。李小成踩着还在冒烟的书本,踩得纸灰四起。他只说了两个字,不上……

李小成想吃完饭,到镇上的网吧去一下,和几个要好朋友告别,把QQ签名改成:挥手自兹去。他要用毛主席的这句诗为自己壮行。

挂钟的小门悄然打开,那只鸟冲了出来,咕叽咕叽的,他看了一眼,10点。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他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想着可能是姐姐从武汉打来的。

不是。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男子自我介绍说他是警察,叫胡汉武。胡汉武说,这里是李小琳家吧,你是谁,家里还有谁?

李小成愣住了,警察?不过,接下来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我是李小琳的弟弟,家里还有爸爸,嗯,他叫李福员,开三轮车,我妈已经去世了。

李小成有问有答。

性格啊?我姐很随和,仇人?也没啥仇人。上高中时喜欢过一个男生,叫刘南风。刘南风考上了大学,我姐没考上,2001年秋天也到武汉打工。对了,我爸把刘南风打过一顿,因为他把我姐抱在怀里,也打我姐一个巴掌。他在武汉上大学,现在啊?听说出国留学了。我姐那年去了武汉,开始当保姆,说是照看一个病人。那年过年时,还带回来一大包旧衣服,东家给的,一点儿也没破。后来?后来我姐说在酒店里推销酒,站过柜台,后来说在公司里,干什么?她说是坐办公室。钱哪?我姐每年都给家里钱,我爸的三轮车就是她给钱买的嘛。我高一那年夏天我去过汉口,住在哪里?那个地方叫永宁巷,离汉正街不远。当时啊见过谁?当时见过两个姑娘,都是我姐的朋友,一个叫小青,一个叫郑小艾。

李小成打断胡警察的话问,我姐她怎么了啦?

胡警察没有直接回答他,只说李小琳出了点事。需要他爸马上来一趟武汉,有事得处理一下。让他赶紧通知他爸。到了武汉打他的电话。让他记一下电话号码。

李小成的胸口像突然陷下去一个大坑,他感觉到了凶险。他一边点头一边冲向镇子,像一条疯狗一样奔跑着,张开嘴巴,那时他觉得全身都是姐姐。

他看见了父亲,父亲也看见了他。他一声嘶哑的喊,父亲听出了异常,三轮车上迎着他开了过来……(嗯,这是长篇小说的第一节。)

往期

好戏留在离婚前夜

忽然,父亲就成了一棵树

嫂嫂潘金莲|你若是有意,吃了这半盏儿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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