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玉华:表演者

┃表演者┃

文/郝玉华

我和根籽是在林场住了好多年的邻居。根籽曾是人前不爱言语的采伐工人,场里人都叫他“焉根”。在这里没有人上山刨树根用来烧火做饭或者取暖,只有根籽家。
一到开春,天边刚刚露出鱼肚白,他的被窝里就像钻进了蚂蚁。根籽会翻过来倒过去,龇牙咧嘴地抻着一对细瘦干枯的手爪,从头皮挠到脚底板。他会像剥掉花生壳一样掀去盖在身上的被子,嘴巴嘶嘶哈哈地吸着早春的寒气快速地穿衣、下炕、趿上鞋,撒尿、洗脸、刮胡子。我们住的木刻楞断了火就会凉起来。根籽起床后却并不点炉子生火,而是戴上狗皮帽子和棉手套,背起镐头、锯子,关上家门奔往山上了。
根籽的媳妇儿总是在他“咣当”一声关上房门的时候吐出一句“演给谁看呢!”她用被子遮上脸,又“呼呼”地睡去了。
焉根媳妇儿常常带着戏虐和怀恨,她说,焉根的舞台就是家北坡那个死人坑。
我经常隔着栅栏看着根籽拿着锉刀或者砂纸在院子里磨锯蹭镐。那锯和镐锃明瓦亮的。他说“你不要看这些表面现象。”“她烧掉的都是烂根子。”
根籽的话让我很不安,我克制着自己。
“我这里从来不缺娱乐。春风一到,那里非常壮观。”他低着头,仿佛在欣赏着一幅波澜壮阔的景象。
“根籽,我明天可以跟你上山吗?”我手拄着栅栏小心奕奕又充满希望地问。“是这么回事,因为有东西长出来了,我刨出来的只是那么一点点,下面部分是一个宇宙。”他并没正面回答我,声音低得只有我勉强听得见。我犹豫了,我还是尾随他上了山。
根籽上山走的路并不是别人已经踩踏出来的。他去的方向明明是前几天林场为职工修建养猪场采过砂石的地方,那里已经留下了一个很大的坑。他扛着锹和镐,梗着脖子仰着脸,一边走一边定定地朝着红彤彤的东方看着。我担心他不低头看路,再往前走会一跤跌到坑里去。
我想喊他,提醒他注意,他的身影一晃,在我眼前却消失了。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准是跌得头破血流。根籽你今天得感谢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到大坑边上,伸长脖子向下望去,竟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到了。
那坑底大部分裸露的地方插满了树根,那是一片树根朝上,树干朝下栽在坑底的树根矩阵。它们一棵紧挨一棵,那枝枝绊绊盘屈的虬根蠕节紧密勾连,如一张即将编织完成的大网。
在一根斜躺在坑边的树根下,根籽一会儿用双手捂住树根折断后的新鲜折痕,一会儿又打开两手,把嘴凑上前去轻轻地吹着,仿佛是在安慰怀中刚刚摔伤手臂的孩子。他两手顺着根须向下抚去,当他的手触碰到残留的粗大树干,他把整个身体径直贴了上去,他的脸也帖了上去,甚至唇。我张大了嘴巴:邻居几多年,我第一次看见根籽如此柔情。接着,他用右手拍了拍树干,那树干发出了两声“嘣嘣”的声音,只见根籽将头点了三下,他是在与树根对话么。根籽向后倒退三步转过身来。他低下头躬下腰,慢慢地潲向树干。当他那已经弯成弓形的脊背与树干紧紧贴在一起时,他才举起双手死死抓住头顶上的两根粗壮的树枝。他的两腿蚂蚁腿一样微微弯曲,突然迸发出巨大的力量,那比他的身体大上几倍的树根竟然随着颤抖离开了地面。根籽每迈出一步,嘴里都要重重地吐出一声响亮的“嘿”,而落在坑底上的脚步却轻得听不到一点声音。树根伴着根籽的“嘿”“嘿”声,服帖顺从地站立起来。它们从队伍中伸出一只只手,互相挽起,“哗啦”,“哗啦”,彼此打着招呼。
根籽培实了土,把手里的锹扔向一边。他摘下手套,抹掉额头上的汗珠,把头发理顺,在衣襟上擦干净双手。他双臂先是夹紧身体,立定站直,然后双膝跪地,两手抚地滑向前方。
根籽趴在了地面上。
他像蚯蚓一样在树根下蠕动。根籽把整个身体牢牢附着在坑底的沙土上,在树根结成的大网下,在树干间爬来爬去。他爬过的地方分明已经显现出了一片片鹅黄。
我断定:他就是一枚“根籽”。

作者简介:郝玉华,黑龙江省漠河市公务员。2019年初开始小小说业余创作。先后在《小说林》《海燕》《唐山文学》《今古传奇》《辽河》《骏马》《作家周刊》《群岛小小说》《微型小说月报》等全国公开发行的杂志、报刊发表小小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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