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老中医笑怼同行:吃中医的饭,砸中医的锅 | 小炉匠沙龙

中医还是那个中医,但世界变了。虽然也有中医大夫愿意接受现代科学,却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撰文 | 吴建永(美国乔治城大学神经科学系教授)

有的朋友是微信上也找不到的。这不,我与一位中学同学失联40多年了,最近竟意外在电梯里遇上,我们居然在同一座楼里当了六年的邻居而不相闻。面对小时无话不说的好友,我们激动得心情爆棚,满肚子的话终于找到倾诉对象了,而且这些都是些网上不敢说的话题!比如中医、转基因和量子力学之类。有很多次,我们午睡后在小区门口的咖啡馆一直聊到天黑,才兴犹未尽各回各家。但这么聊根本不过瘾,我们就互加了微信,经常一来一去笔谈到凌晨,弄得我们太太的眼神都怪怪的。

这位同学叫李一凡,我俩当时都是班里学习尖子。当年各种考试的时候我俩远远地坐在教室的两边,卷子发下来后我们经常会扭头目光一对,狡诈地笑笑。正所谓题难我乐,题不难怎能尽显我们的英雄本色?鄙视一下拼命做题不睡觉的同学。但高考时我俩的志愿却完全不同,我崇尚书生意气,选了文科。而一凡是中医世家,承奉救黎民于水火的布衣精神,就上了全国顶尖的中医大学。

其实他高考分数远高于北大-协和班的录取线,上中医大学实在有点可惜,可是他和家长顶住老师校方甚至区教育局的压力,坚持三个志愿都报同一个学校。想想校方也挺可怜的,区重点高中出个状元也不容易,那时工资低,领导骑自行车上班,也没啥腐败收入,几块钱奖金也是很值钱的。从高一起就跟着我们的班主任到我们高考完的时候头发都白了,师如慈母,为他报志愿的事在他家里苦劝了几个小时。最后他爷爷说了一句:“培养一千个好西医容易,可培养一个好中医难啊!”老师闻声打住,拍拍一凡肩膀就告辞了,眼泪在眼睛里来回转。我看着心酸,追着老师安慰了一路。

可班里同学照样少年轻狂,说我俩是鲁迅的青年时代和中年时代。但一凡这种选择同学们都很认同。他小时家在农村,最钦佩的就是悬壶济世的爷爷。几百年来,他家自己采药自己炮制,男丁都背个药箱走村串户为乡民救急。一凡从小就喜欢背药箱跟爷爷出诊,多次亲眼见证已经“死去”的人被爷爷用针灸救活,又喝几副汤药后就能下地干活的奇诡。村民们口口相传,谁多享了多少年阳寿,一笔一笔清清楚楚。

闹“文革”那会儿,一凡爷爷被剃了阴阳头,到村里各家各户掏粪。可一碰上翻白眼的急病号,村民还是打躬作揖地来请,爷爷也照样背着药箱过去,搓搓手上的粪嘎巴就给人把脉,扎“内关”“涌泉”,再用小壶熬药灌下去。村民心里也有杆秤,村里造反派把家里木箱窗框都当“四旧”砸了,可唯独没动堂屋里有百多个抽屉的药柜(图1)。那时节,农村对“地富反坏右”特别残酷,被游街吊打甚至活埋的都有,可方圆百里的中医世家都熬过来了,没有死了人的。这也符合历史,千百年来无论是官兵还是乱党、“胡子”都是不绑郎中的。

图1 传统的中药柜,每个抽屉里有几格,分放几味经常组合使用的中药

一凡上大学时一如往常地优秀,和西医专业的学生一起上课也成绩拔尖。毕业后,一凡在京城一家有名的医院出门诊,每天接诊无数。开始的时候右手摸脉的指头经常抽筋,必须在套袖里放瓶热水捂着,几个月后才慢慢习惯。他的号被黄牛炒成天价,诊室里天天人挤人,恨不得都贴身围着他。他天生气场强,不但对周围高分贝的嘈杂听而不闻,还能瞬间让对坐的患者也安静下来,细声细气地一问一答。多年来,他连吃饭的时候也不得安宁,经常要放下筷子照顾关系户介绍的患者。虽然他的私人手机号是机密,可每次响铃都是非接不可的重要人物,只好经常皱着眉头不厌其烦地回答那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弱智问题。

几十年后,他也忙到了退休。医院返聘他的每周三个上午,他照样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凡的一位老师更是鞠躬尽瘁,都快变成植物人了还坚持每天上班。说也怪,那老师平时各种病痛缠身,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可一到患者面前就完全变了个人,眼睛也有神了,把脉的手也特别柔和。写药方的时候还是龙飞凤舞十几味药一笔写成,君臣佐使一丝不苟,几毛钱的圆珠笔也能写出个书法(图2)。可以说,中医已经完全融进了他的生命,几十年来炼得炉火纯青,让平常病病殃殃的一个人,一出诊就打开另一套系统,是之谓“中医之魂”。

图2 我就把我能认出来的写下来吧:地骨皮、芦根、生地、五味子、石膏(旁边的是续断还是其他?没认出来)、牛蒡子、半枝莲、蒲公英、酸枣仁、紫花地丁、地肤子 黄?、白芨、山药、远志、苦参

对于我一贯鄙视中医的态度,一凡表示能够理解。他也恨中医圈里那些“吃中医饭,砸中医锅”的家伙。说他们打中医旗号谋私利,为发财不惜败坏中医形象,就像党内腐败分子一样。电视里那些养生专家,开口就是“哈佛博士研究证明”,然后大讲黄帝内经各种理论,满口跑火车。每年诺贝尔奖一下来,这类专家的“科普”特别多,前几年还是什么细胞凋亡解释了中医的阴阳理论,今年就有生物节律暗合子午流注,什么时辰吃什么药入什么经络都是“诺贝尔奖级”的道理。甭管什么患者,不管是脑梗癌症还是慢阻肺,专家们都说是气血不通,吃他卖的那个“补阴”的药肯定有效。可是你要跟这专家细究,他又说那药是非处方药或保健品,国家规定不能写疗效的。如果遇到求诊的,他们又说我是养生专家,不看病,而按中医理论,人要治“未病”,意思是你没病的时候我们这些专家最有用,有了病最好还是去正规医院。

这些专家还个个都有个啥学位,肯定比那些只会开绿豆汤的民间大师高明,所以工商部门一时找也不到个整顿的理由。而且电视台还得靠这类节目撑个收视率,总不能一天到晚都是选秀节目吧。当然不可否认,这类专家存在的主要原因是特别受群众欢迎。一凡抬眼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咱们小区里晚上跳舞的大妈就特别信这套。”

广泛存在的事物总有合理的地方,那么多人排着队交智商税,怎能不被这些无良专家笑纳?只可惜毁了那么多人的肝和肾了!一凡用手扶扶眼镜说:“很多中药有肝毒肾毒,吃多了导致肝衰竭、肾衰竭。世界范围内,包括日本南韩台湾大陆,吃中药导致透析换肝换肾的例子很多。”说到这我就不理解了:“你们家是中医世家,几千几百年的经验积累,就不知道别用那些有毒的中药?”

面对这么尖锐的问题,他不但不恼,反而慢条斯理地说:“问题是中医没变,但世界变了。”“我爷爷小时候,人都是病得要死,躺在炕上捯不上气时才请先生来瞧瞧,喝几副汤药救命。可现在的人呢? 吃饱没事就要养生,有条件的天天想喝中药调理。中药本是救命用的,毒有毒的道理,比如能刺激身体的应激能力,在关键时帮人渡过原本过不去的坎,一生喝几次中药毒性并不明显。而现今是资本社会,本来是救命用的中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商业体系,满街宣传的是中药‘纯天然’‘没毒性’。最坑人的是那些药膳、药酒,用食物的香、酒精的醇掩盖了药汤的苦。这苦味本来是生物进食的天然警告,被掩盖后就容易过量摄入,超过内脏代谢和排泄的极限。”

社会还有一个巨大的变化是人的寿命越来越长,几万年来人类的平均寿命只有30岁左右,限制人寿命的主要因素是营养不良、传染病、外伤感染和婴幼儿死亡。而现代人的寿命已经达到70-80岁,治疗的需求也转化为心血管病、代谢病(肥胖和二型糖尿病)、癌症和老年失智。这么巨大的社会变化让固守几百年前经验的中医来应对也确实勉为其难。但越是与现代社会脱节,就越让骗子有利可图,越能让包治百病的养生专家有市场。

一凡说到这儿,心情开始起伏,透过微信我都能感受到。“我们中医自己得争气,别让人揪着我们的短处不放。我好多同事坚称自己是中医的坚守者,死报着几百年前的书一字一句不改,坚信里面有现代人不理解的秘密。这种自信要不得啊,几百年前的理念当时再先进,到今天也会过时的。为啥不能开放一点,学点数学、物理,用现代科学的眼光来发展中医的理论和实践?”

不过也有另一种极端,有的中医虽然愿意接受现代科学,却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有的同事听了关于量子纠缠的科普,兴奋得两眼放光,说受了那么多年窝囊气,总算找到一个能解释中医的理论了!”在这些同事看来,量子力学是正统科学,况且做报告的是正宗科学家,都是院士,说的还有错吗? 一凡只好跟兴奋的同事强调:“他们那些科普,你们文科小白听了也就多知道几个名词。作为中医专业人士,该懂得量子和中医隔着几个层次。能解释中医的理论多了,可咱们业内的人要冷静,一定要等量子纠缠和中医某个现象有确实联系之后再投入自己的人生,否则把科学幻想当成事实,会浪费了自己研究青春的。”

一凡还给我讲了几个更离谱的例子,让我半夜笑出了猪哼哼。我把这些实例写下来的时候,一凡给我删得几乎连不成句子了,毕竟都是真人真事,曝光了以后还混不混了?可有个实例让我实在爱入骨髓,他删了我又写回来了,只是隐去了真名。

他说,有人搞“内丹”的研究,认为“内丹就是一个高能量的气团。中医领域中讲人的真气,内丹就是真气组成的一个团,能量比较高。”这句话的毛病在哪呢? 是“能量”这个词。

说到这,一凡提高嗓音:“内丹和真气的实质咱们不清楚,可是您别玷污“能量”这个定义明确,清清白白的词好不? 内丹一被定义成能量,顿时就脱掉了神秘的光环。道士炼内丹,经过长时间筑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得道,这么复杂的过程,仅用能量增高来解释,不就落进了钱学森搞特异功能的俗套?”

“那你说中医应该怎样研究?”我问。

一凡说他自己是搞临床的,不搞基础研究。中医临床有那么多有特色鲜明的东西可做,为啥不能利用现代科学的工具来发扬光大?

“你举个栗子?”

“其实道理大家都懂,中医看重人的整体,而现代医学受自然科学的影响,把患者简化为病,把病简化成细菌、病毒、激素、蛋白,再进一步还原成基因和表观遗传。这样‘患者’这个整体概念就模糊了。但是疾病的痊愈主要靠的是人自身的能力,这点谁都同意。近年来现代医学也在大力提倡整体观,可是实际手段并不多,远不如中医丰富。”

“你是说以个人为中心的医学(personalized medicine)?”

“对。其实这也是你们学校医学院的教育理念,‘照顾整个人’(cura personalis)。中医的精髓就在这。你看是不是比哈佛、耶鲁的校训,什么真理啦(Veritas),光明和真理啦(Lux et veritas)更有人情味?校训都是几百年前形成的,那时学术语言是拉丁文,所以校训都文绉绉的。到了今天互联网世纪,真理与光明已经变成大白话。但是把人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现代医学做的还远远不够,而中医在这方面是有优势的。这么看来贵校对医学生的培养理念直到今天还有鲜明的意义。”

听到这里,我的心弦咚的一声被人拨动,心想这小子在中医界混了多年真是不一样,连拍个马屁还要斯文得不露声色(图3,不好意思,是硬广)。

图3 乔治城大学医学院的医学理念,并被拓展到医患关系和师生关系。大意为,要照顾(教育)整个人,理解并尊重每个患者(学生)的个性化的需求,考虑他们独特的状况和顾虑,并认同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优点和见解。

那具体怎么做呢?“具体有很多方面,包括快速建立医患信任关系(rapport),了解病人整体状况,干预手段的优化,医疗体系构建等等很多方面,都可以发挥中医的优势。人在生病的时候,最需要有人关心。医生的关心是千金难买的,胜过很多高价的过度诊断和过度治疗。”一凡说得很对,在现代技术的支持下,中医可以最大限度地实现人性化医疗。“望闻问切”这些经典的中医诊断手段,虽然不如心电血压CT来得直接,却是与患者高度互动的,给患者带来安慰。相反,一声不吭的医生和冷冰冰的现代仪器往往带来焦虑。为了解除焦虑又产生了过度医疗。说到这,一凡感慨万分,“普遍看来,世界各国的医保都是又贵又差的。而中国在这方面比别国还落后,但是我们社会老龄化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面对泰山压顶般的社会问题,中医的很多理念是完全领先的。”

我听说一凡正在根据他的理念建设一所超级医院。据说患者一来就马上就有工作人员迎上去:先是戴上一个布带手环(身份标志),一个戒指(血氧、脉搏检测),一个套袖(血压计),再拿出个红外体温计对着耳朵眼“嘀”的一声测个体温,然后才从患者或家属手里接过身份证或就诊卡扫描一下,这样不到一分钟就完成了挂号手续和入院生命体征检查。同时所有资料上传到顶楼的数据库,立刻被“简单人工智能”进行等级排序。病人还没走过主楼的大厅,病历的体检概要部分已经写好了,就连与就诊卡相连的既往病史都囊括在内。对危重病人,会马上有巡回医生过来关注。等级低些的,比如发烧、疼痛或创伤的患者,也能保证在5分钟内得到照看。

“这么做一定很贵吧?”“不贵,” 一凡说,“这么做实际上很便宜,正如几十年前,坐火车软卧、坐飞机都是老百姓难以想象的奢侈,而今天,全民都能坐飞机却并没有给社会带来不堪的负担,反而有效地拉动了内需。我们充分利用了网络和数据库技术和低级人工智能,初步实现了中医‘照看好每个人’(Cura peronalis)的理念。”

“哇,”我听了不免向往起来,“真想去看看这所医院。”但一凡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医院都构想好了,只是还没建起来。目前国人对医疗消费的热情很高,感冒都要上医院。日门诊量上万,住院床位上万的超级医院已经有十几所了。这是世界独一无二的现象。在这种高流量的环境下,利用中医的理念改善医患关系,利用技术降低成本是大有可为的。”一凡顿了顿又说:“你看那套袖、戒指、手环都是无线蓝牙装置,血压计血氧仪啥的技术早已成熟,用的是低端芯片,需要传输的数据量其实很小,还不到廉价的无线耳机的价钱。只要一普及,一大批乡镇企业都有活干了。呀,说话天都快亮了。咱们以后再聊吧。”“一定,一定,可千万别让你的好想法停留在愚人节故事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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