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永远在上
祖先崇拜,一种民间朴素信仰的坚守与日常,一种传统孝道文化的符号和礼俗。
在这里,每一个生命的归途都是一次神化的涅槃;每一个生命的终止之日,也就是一位神灵的诞生之时。一代又一代,祖先们在乡村如神仙般接受着亲人的顶礼膜拜。
这些符号和礼俗,在今天日新月异的时代发展变化之中,有些已经渐行渐远,有些已经简化又优化,而更多的则仍然在顽强地以建筑或文字的方式接受着时间与风雨的洗礼。
一、堂屋
在中国广大的乡村,尤其是绝大多数南方的乡村,无论是曾经的土坯房,还是少数依然存在的砖瓦房,甚而那一栋栋一片片现代风格的小洋楼,堂屋都是其中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存在。
堂屋永远是每一栋乡村民居的中心,这种中心不仅是位置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堂屋既是家庭成员重要的日常活动场所,也是一个家庭祭祀和婚丧嫁娶的神圣之地。更为特殊的是,堂屋还有一项最神秘的隐性功能,它是这个家庭所属的祖先们在阳间的日常居所。
在南方的乡村,随便走进一栋民居的堂屋,不论高矮,不拘大小,不计繁简,有关祖先崇拜的摆设一定是显眼且必须的。
一张长条形或方形的供桌是必备的,一座或大或小的祖先灵位牌是常见的,一桢或几桢祖先遗像也是必要的,当然还少不了有一二个或古旧或新潮的香炉。
一个活着的家庭成员,其歇息的地方在卧室,而一个逝去的家庭成员,其神迹则主要附着于供桌之上。
在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活着的成员心里,那些逝去的祖先,从他们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天起,他们就已经幻化成了一个个拥有特殊力量的神灵。
他们的肉体虽然离开了这个家庭,但他们的灵魂却一直与这个家庭的成员们生活在一起。他们在冥冥中保祐着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也在冥冥中监督着这个家庭所有成员的一言一行。
因为祈盼祖先保祐,因为害怕祖先惩罚,每个家庭必然会将一份份敬畏与尊重献于供桌之上。
一栋乡村民居的灵气,在村民们的心里就是祖先的神灵之气。
新居的启用之礼,最最重要的环节就是从老屋里将祖先请进来。如果老屋废弃不用了,则直接将旧有的祖先灵位牌、祖先遗像、香炉请进新居之堂屋。如果老屋还须继续居住,或有几兄弟分别建有新居,则将上述祖先神灵附着之物进行复制,先摆敬在老屋供桌之上,再择良时吉日分别请进各自新居的堂屋里。
这是村民们祖祖辈辈对堂屋最朴素的原始认知,这也是堂屋在乡村能够长期存在的基本缘由。在村民们的心里,只要堂屋在,祖先于阳间的位置就在,这栋房屋的灵气就在,这个家庭的精神寄托就在。
人在乡村,祖先的影子徘徊在一栋栋乡间的堂屋里,祖先崇拜的信念深深地融进了一个个村民的血液里。
二、祠堂
走进中国大大小小的村庄,尤其是南方的村落,村中最雄伟壮观的建筑常常不是村委会的办公楼,也往往不是村小学的教舍,而是一座座庄重而阴森的祠堂。
在村民的心里,祠堂是祖先们的荣光,更是子孙后代的荣耀。一个家族的势力大小,以及实力轻重,最直观的体现就是这个家族祠堂的规格与规模。
在传统的观念里,一个人无论为官,还是经商,亦或只是居家耕种,他都有一项与生俱来的神圣使命与责任,那就是光宗耀祖,不负祖先之嘱托,而祠堂就是这一传统观念在现实生活中的承载平台。
族人需要祠堂来彰显祖先之丰功伟绩,需要祠堂来维系家族的血脉亲情,需要祠堂来统筹家族的公共事务,需要祠堂来弘扬或惩戒家族成员的善与恶。
走进乡间的任何一个祠堂,翻开任何一本家谱,我们都会不得不感叹这个家族真不简单,其先祖往往不是高官,就是大儒。
其实,哪个姓氏往上追溯,都应该会出现几个闪光的牛人。只是,这个家族的成员们可不一定会这么想,他们徜徉其间,那份自豪与崇拜是必须的。比如,我们家族的祠堂里就供奉着唐太宗李世民的画像,想想就让人激动。
甚而,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从祠堂里发出的指令比起从村委会发出的通知,其执行效率可能会更高,实际效果甚至会更好。尤其是在惩戒方面,如果有选择,家族成员犯了错,可能宁愿选择拘留坐牢,也不愿被祠堂宣布从家谱中除名。
当然,祠堂在一个家族中虽然兼具了议事厅、荣誉室、法庭等诸多功能,但其核心功能却始终是供奉先人与祭祀祖先。
一个逝去的家族成员能够进入祠堂享受全体族人最虔诚的祭拜,这既是族人给予逝者最高规格的礼遇,也是族人给予其亲人最珍贵的抚慰。
一位逝者在乡间的盖棺定论,最传统最正规的程序就是身后在祠堂里有一席之地。这不仅关乎逝者本身的尊严,更关乎其子孙后代在家族中的地位。
或许,在族人与祖先之间,祠堂更像是一块充满磁性与神力的魔石,既承载着无法企及的过去,又喻示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三、丧祭
乡间的丧祭之礼,既是亲朋好友们在依依送别一位远去的亲人,又是亲朋好友们在默默注视一位亲人由人而神的过程。
丧祭之礼,庄严而隆重,悲伤又殷切。它以哀泣表达对逝去亲人的不舍与缅怀,祈盼亲人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脚步能够慢些,再慢些;它以吟唱告知另一个世界的祖先们,又一位亲人来了,提请他们能够予以接纳和关照;它以虔诚祈愿逝去的亲人在神化的过程中能够一切顺利,在另一个世界里永世安好;它以谦卑跪拜祈祷逝去的亲人在成为拥有灵异能力的祖先后,能够全力保佑亲朋好友。
丧祭一般有堂祭与路祭,均由礼生主持,根据亲疏尊卑之序安排亲属与亲戚分别行祭拜之礼。
堂祭又分家祭与宾祭,时间为出殡的前一天的晚上,也有将宾祭安排在当天出殡之前进行的。
堂祭之家祭,行祭之人一般是晚辈的直系血亲,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侄子侄女等。在礼生主持下,长子举幡在前,一众孝子贤孙绕棺三圈,行三跪九叩首之礼,并由礼生代为宣读祭文,回顾亡者的一生,彰显其品德、善行、功绩,意在缅怀亡者和超度亡灵。
堂祭之宾祭,行祭之人一般是身份较为尊贵的宾客,以及辈分在亡者之上或平辈的亲戚。宾祭一般由娘舅开祭,然后再依亲疏之序分批进行。仪式依然是由礼生主持,宣读祭文,但行祭之人不须绕棺,只行三跪九叩首之礼。
路祭是在出殡的路途之中进行的,行祭之人为亡者的晚辈亲戚,比如女婿,姪女婿,外甥等。路祭一般由女婿开祭,然后再依亲疏之序分批进行。仪式也是由礼生主持,绕棺两圈半或一圈半,宣读祭文,行三跪九叩首之礼。
丧祭是非常重要的祭拜程序,是亡者由人而神所必须之仪式。据说,只有举行了丧祭的亡者才能成为拥有非凡能力的祖先,否则就是孤魂野鬼,难入仙班。
丧祭是祖先崇拜的起始程序,也是祖先崇拜的核心程序,因为正是有了亲人的祭拜,祖先们才得以一步步走上神坛。
四、斋饭
民以食为天,祖先似乎亦如是。无论正式的祭祀,还是日常的供奉,斋饭永远是不可或缺的主角之一。
家人吃什么,祖先就吃什么;祖先吃完了,家人再吃。这是我母亲的日常,这也是很多乡村家庭老一辈的日常。
每日里,饭熟了,母亲一定要第一时间装一碗米饭恭恭敬敬地放在堂屋的供桌之上。放几分钟,再端回来重新倒入电饭锅,然后家人就可以拿碗装饭了。如果炒了新鲜菜,母亲也一定是出锅后就第一时间摆放到堂屋的供桌之上,放个几分钟再端上餐桌。若是初一或十五,母亲则还会同时点上香烛,点响一挂短鞭炮。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无论母亲一个人在乡间,还是我们一大家子人回到乡下,母亲非如此不得端碗不得动筷。
我母亲如此,其他村民绝大多数亦如此。有些人家甚至除了饭前的一碗米饭,更在供桌之上常年累月地长期摆供着新鲜水果或点心。
斋饭的日常,是一碗米饭,是一碗家常菜,是一份随意于心的共享。毕竟,在亲人的心里,祖先们也应该有一个与在世时一样的正常的膳食。
而在春节、端午、中秋等传统佳节,以及婚庆、考学、家人生日等开心幸福的日子,祖先们更是要优先享受斋饭的清香与快意。
这时候的斋饭,不仅丰富了,还正规了。
新鲜冒尖的米饭三碗,筛满水酒的酒盅三个,筷子三双,冒着热气的荤菜若干,且全部按酒、饭、菜的顺序,整整齐齐摆放于木条盘之中,然后再恭恭敬敬地端到堂屋的供桌之上。
此时,香烛与鞭炮自然是必不可少的,更为隆重的是,全家男女老少还必须于鞭炮声中在供桌前给祖先们虔诚地作揖跪拜。
其实,村民们心里也清楚,饭菜也好,水酒也罢,祖先们并不一定真的享用了分毫。但他们却依然会在饭熟后的第一时间就恭敬地供奉,而且只要一走到供桌前,一个人的神色就会自然而然地谦恭起来,腰板也会不由自主地前倾下去。
亲人日复一日的供奉,其实并非仅仅只是一份平平常常的斋饭,更多的则是一份对祖先们念念不忘的追思与仰视。
五、烧包
这是一声来自亲人的问候,这是一份来自亲人的心意。
也许,祖先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是需要花费与开销的,而烧包就是亲人给祖先们捎寄一些孝敬的银钱。
或许,祖先们在另一个世界也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稳定收入,但亲人们可不管这么多,这每年两个固定的纸钱包是一定要烧过去的。
这两个固定的纸钱包在每年的两个固定的日子里焚而化之,送给另一个世界的祖先们。
第一个是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民间的中元节。每家都会根据年庚谱(类似自家的家谱)记录的祖先名号,为每一位先人分别制作一个纸钱包,封包写上祖先的名号、称谓,以及子孙后代的姓名等一应固定的格式内容。当天还必须要有血食,即杀一只鸡或鸭,将鸡血或鸭血淋滴于纸钱包上。傍晚,于大门外或路口,铺一层稻草茅材等易燃物,将纸钱包分别摆放其上。同时,将木条盘一并摆供,条盘中有酒盅三个、筷子三双、米饭三碗、鸡鸭等两三碗。然后,点上香烛,点响鞭炮,点燃纸钱包,作揖三个。
第二个是先人的祭日,即逝世之日,以农历记之。此日之纸钱包,亦称祭日包。封包亦写上祖先的名号、称谓,以及子孙后代的姓名等一应固定的格式内容。一般而言也会有血食,即杀一只鸡或鸭,将鸡血或鸭血淋滴于纸钱包上,只是焚化之所改在了堂屋供桌前的地上,而建了新居的人家怕弄脏地面也大多在大门外焚了。当然,焚化之时,木条盘中也是摆有酒盅三个、筷子三双、米饭三碗、鸡鸭等两三碗,纸钱包燃起来、香烛点起来与鞭炮响起来之后,也是作揖三个。
一位先人每年两个纸钱包,这是相对固定的。但遇有特殊情况,比如有家庭成员自称收到了某位先人缺钱的托梦,或有家庭成员发生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不顺,或有家庭成员碰到了什么特别意外的喜事,家人们也会给先人另烧一些纸钱或金元宝,甚而别墅、小汽车等纸糊的奢侈品。
至于祖先们在另一个世界里是否顺利接收了,是否开开心心地使用了,亲人是既没有办法也没有必要去核实的。
因为虽然是一家人,但终究是两个世界,心意到了就好,虔诚够了就行。
六、挂扫
在南方的很多地方,扫墓称为“挂扫”,也叫“挂纸”,一年挂两次,一次清明,一次冬至。
“清明挂前,冬至挂后”,在扫墓的具体时间上,两者是有区别的。清明扫墓,清明当天以及此前任何一天,都是可以的;冬至扫墓,则从冬至当天开始直到过年的前一天,都是符合习俗的。
这两次扫墓的时节里,在乡间通往祖坟山的山道上,常常可以看到有人提着竹篮,扛着锄头或砍刀,拿着柴刀或镰刀,甚而还有挑着水泥和砖头的。
南方乡间扫墓是真“扫”,祭拜反倒不是最主要的目的,祭品也相应地简单多了,除了传统的香烛纸钱鞭炮,一般最常见的只是一碗自家做的米粿,也有的就是几个买来的包子或苹果。
这两次扫墓,在乡人的观念里,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给祖先的长眠之所打扫一下卫生,另视具体情况再作些维修或装璜。
挂扫之时,首要之事就是先拿起工具将祖先长眠之所的杂草杂树清理干净,将四周的排水沟疏通恢复,将雨水冲涮或野鼠破坏的墓体修补完善,将墓前的空地填充平整。然后,才会依例摆上祭品,点燃香烛,压上纸钱,作揖响炮。
乡人们朴素地认为,祖先们活着的时候都希望有一个舒适的居住环境,或许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也还会有同样的追求呢。
如此说来,亲人们每年按时给祖先的庭院认认真真地打扫两次卫生,倒是一点也不显得稀罕或做作。
七、送庚饭
庚,古意代表西方,庚饭意指供神鬼享用的饭食,送庚饭也就是给祖先送饭食。
大年三十,亲人上山给祖先送庚饭(也有称羹饭的),其寓意就是,又一年了,亲人给祖先们拜个年,请祖先们享用年夜饭。
在送庚饭之前,大清早的,亲人就会去祖坟上杀鸡,鸡一般是阉鸡(俗称线鸡)。杀鸡之时,会点燃香烛,在坟头压上纸钱,点响一挂鞭炮,并将鸡血滴在纸钱之上。在祖坟上杀鸡,一者乃是民间讲究血食,以示对祖先的敬意;二者意在告诉祖先,这是现杀现做的年夜饭。
送庚饭,在正午之前必须要完成。这项重要工作,原先都是由家庭里的男丁来完成的,而今时代进步了,女儿也是传后人,已经没有这么多讲究了。
送庚饭的菜式,一般直接取用煮熟的整只鸡、整块肉和整条鱼,以示菜肴丰盛和亲人尚未动筷。当然,送庚饭除了鸡、肉、鱼等荤菜,米饭与酒也是必须的。
送庚饭是一座祖坟一座祖坟地来,一个祖仙一个祖仙地祭。三双筷子,三个酒杯,三碗米饭,鸡、肉、鱼等,依次摆好,点好香烛,点响鞭炮,再作揖恭请祖先用餐。
送庚饭得要有些耐心,一座祖坟也不能遗漏,每位祖先面前一个程序都不能少,而且尽可能在每座祖坟前多呆些时间,让祖先慢慢享用。
祖先们吃饱了,喝足了,亲人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大快朵颐了。
八、送灯
在亲人的认知里,祖先们的长眠之地是阴冷的,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生活是寂寞的。他们需要感受到亲人的慰藉和温暖。
正月十五给祖先们的墓地送灯(又叫送火),就是亲人给祖先们一年一度的送温暖活动。这正月十五的灯,闪烁的是一代又一代的子孙后代对祖先们的眷恋与感念。
送灯一般在傍晚时分,暮色已渐起,华灯正初上。
亲人于暮色中携香烛等来到祖先们的墓地。一位先人,再一位先人,亲人恭恭敬敬地将香点燃,将油灯点亮(现在改成直接点蜡烛了)。
正月十五的乡村,于夜色中放眼望去,旷野里各家祖坟上灯光闪
闪,而不亮灯之坟,则意味着已经没有什么后人了。
送灯时,最有深意的是,亲人还会在每座先人的坟头放一束稻草棒,点燃后再倒上一些稻壳压住明火,让青烟慢慢悠悠地升起,取“祖坟冒青烟”之吉意。
送灯在一年里的各项敬祖活动中,虽然并不是最隆重的,却也是很紧要的。尽管并不需要每个家庭成员都参加,但无论如何每个家庭是一定要安排至少一个家庭成员去完成这项特别而神圣的任务。
毕竟,祖先们的长眠之地亮堂了,亲人的心里也就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