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克勤:花果山的形象建构与孙悟空对花果山的抛弃
花果山在《西游记》描绘的众多奇山异岭中格外引人注目。它作为小说主人公孙悟空的出生地和性格的生成环境,不仅在小说第一回出现,位置显要,而且得到了作者浓墨重彩的雕绘,是作者热情洋溢赞赏的名山。这在《西游记》写山中是罕见的。《西游记》所写之山大多没有名字,山景大同小异,多险山恶岭,阴风惨淡,藏有妖怪。
六小龄童饰演孙悟空
花果山与西天佛地——灵山相似,呈现出佛光仙气,“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真个好山!”其整体环境犹如仙境:“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凤双鸣;削壁前,麒麟独卧。峰头时听锦鸡鸣,石窟每观龙出入。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有灵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一条涧壑藤萝密,四面原堤草色新。”
花果山是《西游记》作者吸取了前代文学作品的营养而匠心独运创作出的自由家园的形象,凝聚了中国人对家园的理想。小说写孙悟空后来却离弃了花果山,最终走向灵山,这是作者对家园作出的一种新的诠释,表达出超越家园的一种新型的人生态度。
相比较灵山(又名灵鹫山)和雷音寺,花果山和水帘洞花费了作者较多笔墨和更多心思,前者主要来自佛经及相关传说,《西游记》没有作大多加工,后者却是作者精心撰就的。他在继承前代文学作品的基础上,大胆建构,卓越创造,使花果山成为自由家园的经典形象之一。
花果山在《西游记》中确立,也许与真实的地名有关,我们不拟在此讨论,我们关注的是它生成的文学渊源。
宋元时期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可能是现存出现花果山名字的最早的文学作品,据它记载,帮助唐三藏取经的白衣秀才(后改称猴行者)说:“我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此后,花果山屡见于各种文学作品,如元代《二郎神锁齐天大圣杂剧》,齐天大圣于头折上场说:“闲游洞府,赏异卉奇花;闷绕清溪,玩青松桧柏。衣飘惨雾,袖拂狂风。轻舒猿臂起春雷,举步频那轰霹雳。”并说盗得“金丹数颗”、“仙酒数十余瓶”,“回到花果山水帘洞中”;明初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第三本第九出介绍孙行者为“花果山紫云罗洞主通天大圣”,被观音“压在花果山下”。
《西游原旨》之孙悟空
这些作品对花果山山景作过描绘,并提及水帘洞的名字。明中期集大成的章回小说《西游记》把孙悟空的出生地和重要活动场所确定在花果山水帘洞,显然说明《西游记》作者接受了以前作品的说法,并有所选择。而且,他还创造性地以仙气仙境赋予给花果山,说其“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又较细致地描绘其仙境景象。传说《十洲记》为汉代东方朔撰,其所载“十洲”都是道教神仙的福地仙阙。“三岛”指传说中东海的三大仙岛:蓬莱岛、瀛洲岛、方丈岛。
花果山弥漫一股仙气,预示其主人孙悟空的非凡身世和天生的道胎仙骨。《西游记》作者又详细地描绘了花果山的一处景点——水帘洞,使花果山切实地成为孙悟空的自由家园。
花果山有山有水有洞,符合猿猴的生活习性。古代文学作品描写猿猴成精,多涉及山、水、洞的场景。在唐传奇《补江总白猿传》中,白猿即生活在“葱秀迥出”“有深溪环之”的大山,它“自他山下,透至若飞,径入洞中”;在宋元话本《陈巡检梅岭失妻记》中,号“齐天大圣”的猿猴精申阳公便住在梅岭申阳洞。
这些作品的猿猴精可以被视为孙悟空的前身。朱一玄先生认为,《补江总白猿传》“这个白猿精在特征方面较之无支祁有更接近《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所写的猴行者的地方”。根据猿猴的自然习性和前代文学作品对猿猴精生活环境的安排,《西游记》作者顺理成章地把猴精孙悟空安置于花果山水帘洞中。
花果山的设置和孙悟空在花果山的活动,又表明《西游记》作者可能接受了东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和元末明初施耐庵的《水浒传》的影响。桃花源在武陵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后发现,“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桃花源在水边、山上、洞后,而花果山水帘洞的设置也基本上符合这种情形。众猴在花果山山涧玩耍,想寻源头,“顺涧爬山,直至源流之处,乃是一股瀑布飞泉”。
石猴(孙悟空)“将身一纵,径跳入瀑布泉中。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边却无水无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原来是座铁板桥。桥下之水,冲贯于石窍之间,倒挂流出去,遮闭了桥门。却又欠身上桥头,再走再看,却似有人家住处一般,真个好所在。但见那:翠藓堆蓝,白云浮玉,光摇片片烟霞。虚窗静室,滑凳板生花。乳窟龙珠倚挂,萦回满地奇葩。锅灶傍崖存火迹,樽罍靠案见肴渣。石座石床真可爱,石盆石碗更堪夸。又见那一竿两竿修竹,三点五点梅花。几树青松常带雨,浑然像个人家”。
皮影孙悟空
这就是“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桃花源村民过着安宁祥和、“怡然自乐”的封闭式生活,“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美猴王(孙悟空)带领众猴在花果山水帘洞也过起自由快乐的独立日子,“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合契同情,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独自为王,不胜欢乐”,“日日欢会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王拘束,自由自在”。
《西游记》作者设计类似于桃花源的花果山水帘洞,目的在于给孙悟空一个桃花源式的自由家园。可是,应注意的是,桃花源村民始终居守家园,与世隔绝,孙悟空却后来离开、抛弃了花果山,走向更宽广的人生舞台,这是孙悟空不同于桃花源村民的地方,也是花果山超越桃花源的地方。
《西游记》花果山可能还参照了《水浒传》梁山泊的模式。花果山在大海之中,四面环水,如同梁山方圆八百里水泊;宋江领导义军在梁山泊两赢童贯,三败高俅,犹如孙悟空领导猴狲在花果山打败托塔天王李靖率领的天兵天将;梁山义军后来被朝廷招安最终失败,孙悟空也曾被天廷招安最后被镇压在五行山下,花果山遭受了一场浩劫。
《西游记》作者设计梁山泊式的花果山,目的在于表现“八方共域,异姓一家”的自由家园在等级社会里是不可能存在的,“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的愿望只能是一种幻想。同时,花果山与梁山泊亦有明显不同,其最大不同在于,梁山泊故事发生在现实的人间社会,而花果山故事则是现实人间投向虚幻世界的一个影子。
在前代文学作品的引导和启发下,《西游记》作者创造出“天下第一名山”花果山。因为花果山的生成汲取了前代文学的丰厚营养,所以花果山具有极为丰富的文化蕴含:它是猿猴的洞天福地,也是人类的自由家园;它是隐遁者的桃花源,也是反抗者的梁山泊;而且,花果山又不仅仅是桃花源,也不仅仅是梁山泊,它是嫁接了多种文学因素而形成的一个独特存在。
因此,花果山与桃花源、梁山泊一样,在中国文学长河中熠熠闪光。这是《西游记》作者为中华文化做出的一个贡献,也是《西游记》伟大光辉的表现之一。
花果山的确是孙悟空的自由家园。石猴(孙悟空)一发现花果山的水帘洞,就明确产生家的感觉,“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这种家的感觉,是人类基本生存需要的反映,正如石猴所说:“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这里边: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薰。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
孙悟空戏曲造型
家,首先能够满足人类安全的需要。家庭是社会的基本单位,有了家,社会文明才得以建立,“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才能施行。因为石猴 “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所以众猴拥戴他为王,他所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的话出自儒家经典《论语》。
众猴“序齿排班,朝上礼拜”,称孙悟空为“千岁大王”。美猴王(孙悟空)领着一群猿猴、猕猴、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作者认为此乃“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花果山家园的建制明显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
虽然花果山披了一缕仙气,但是代表道教的神怪世界——天廷龙宫冥府的秩序,是按照人间皇帝的统治格局来实施的,而人间朝廷又是以儒家思想为统治思想的,所以,花果山更具有儒家思想文化的特点,这一特点使它与氤氲道家思想的桃花源相区别,而与以儒家规范建立的梁山泊相接近。
同样属于“小国寡民”形式的桃花源和花果山,虽然桃花源人人平等,花果山有等级秩序,但是二者都是人类的自由家园。正像桃花源是“避秦”人的自由家园一样,花果山也是孙悟空等人的自由家园,他们同样过着幸福自由的时光。桃花源、花果山分别代表了道家、儒家对家园的理想。它们是中华文化中的一个亮点,是中国人景慕向往的一个境界。
我们要感谢陶渊明、《西游记》作者,是他们把中国人对家园的理想形象化。然而,正像《诗经·硕鼠》中的“乐土”难以寻求一样,自由家园桃花源和花果山也属于空中楼阁;正如人们最终寻访不到桃花源,“后遂无问津者”,花果山在孙悟空大闹天宫以后也被二郎神率领梅山七弟兄放火烧坏了,“那山上花草俱无,烟霞尽绝,峰岩倒塌,林树焦枯”。(第212页)像桃花源和花果山这样的理想家园,虽然在传统社会里面不可能实现,但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让人珍视的精华之一。
《新说西游记图像》之孙悟空
孙悟空在儒家思想文化笼罩的花果山生活,他自然而然地接受以儒家思想为主的熏陶。这是《西游记》作者首先给予孙悟空的思想定位。儒家重视家庭仁孝,孙悟空称众猴子为“儿孙”即是这种思想的反映。儒家重视积极有为,“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周易》),追求“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学》),认识到“生于安乐,死于忧患”(《孟子》),进而发展为“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何以家为”的观点。
具有儒家思想的孙悟空在安乐生活中怀有忧患意识,“一日,与群猴喜宴之间,忽然忧恼,堕下泪来”,他说:“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点儿远虑,故此烦恼。”他决定离开家园花果山,“云游海角,远涉天涯”,要访佛、仙、神圣三者,学得长生不老。
孙悟空离开安乐窝花果山,其身上鲜明地体现着儒家的忧患意识和自强不息精神。花果山对孙悟空来说,是极为开放、自由的。孙悟空的行为给予自由家园一种新的定义,即自由家园不仅要给人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而且要给人一片自由发展的空间。
孙悟空追随须菩提祖师学会了长生术,在师父要他“从那里来回那里去”的时候,他才记起“离家有二十年矣”。此时“回顾旧日儿孙”,又“念师父厚恩未报”,徘徊的心情正是孙悟空具有儒家“孝亲”伦理观念的生动反映。
他回到了花果山,剿灭欲强占水帘洞、捕捉其儿孙的混世魔王;训练众猴子操演武艺,排兵布阵,以保家卫国;又闹龙宫,闹冥府,闹天廷,进一步喊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口号。种种行动,都是孙悟空在“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以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表现。
此时作为强者、反抗者的孙悟空,主要秉承儒家思想文化的传统。不过,花果山的缥缈仙气也濡染了孙悟空,他追求长生不老,追求绝对自由,分明是道教、道家思想的辐射所致。
邮票《自封齐天大圣》
家园花果山的自由条件,生成了孙悟空无法无天的性格,造就了他上天入地的本领,于是,《西游记》前七回“孙悟空大闹三界”的故事才得以合理地展开。在自由家园花果山,孙悟空将其本领施展得淋漓尽致。
孙悟空后来被镇压在五行山下,从此他的命运发生了重大变化。“孙悟空大闹三界”的故事,必须转折到唐僧西天取经故事上来,才符合《西游记》的主旨,这是《西游记》之所以为《西游记》的主体内容决定的,《西游记》后九十三回正表现了这个主体内容。
《西游记》作者无法回避这个事实及其故事的结构框架。孙悟空在取经故事中必须要皈依佛教,即使只是形式上,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担当起保护佛教徒唐僧的任务。
这一个转变当然有一个过程,在刚开始时,孙悟空的心理和行为都难以马上改变,所以他有痛开杀戒,扫除六贼之举,后来,被唐僧戴上了金箍,才不得不开始新的人生和思想征程。金箍象征着强制性教育,迫使孙悟空将人生与社会责任感联系在一起;西天途中的诸般磨练,也使他逐渐成熟起来。
孙悟空对家园花果山的彻底抛弃,是他真正成熟的标志。在取经途中,孙悟空原有的以儒家思想为主,以道教思想为辅的思想体系,又增加了新的佛教思想的内容,于是,孙悟空成了一个三教合一的人物。第四十七回,孙悟空所说的一句话,可以看出其儒释道思想的构成:孙悟空对车迟国国王说:“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
日本绘本孙悟空
孙悟空知恩图报,保护唐僧西天取经,离开了家园花果山,这对他来说起初是迫不得已的。以前主动告别家园去学长生术和这次被动离开家园去取经,两者情形虽然不一样,但是对家的顾念和牵挂,性质是一样的。
此时在孙悟空的思想深处,儒家的“齐家”观念仍是挥之不去的情结。在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长老,圣僧恨逐美猴王”之后,孙悟空“纵觔斗云径回花果山水帘洞去了”,望见东洋大海,感叹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看见花果山被二郎神烧坏,他“倍加凄惨”,悲切不已。猴子们见他回来,高叫:“大圣爷爷!今日来家了?”孙悟空百感交集。他消灭猎户,打起“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的旗号,“去四海龙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后种松楠,桃李枣梅,无所不备,逍遥自在,乐业安居”。
后来猪八戒在唐僧有难,来请孙悟空出山时,看见花果山是一座“好山”,孙悟空“回家这几日”,已把花果山“收拾得复旧如新”。悟空问八戒,花果山“可过得日子么?”又说:“我这里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
如此种种言行,都表明此时孙悟空仍是顾恋自由家园的。这些叙述说明,对家园的眷恋,是中华文化的一个重要内容,中国人在儒家思想培育下养成了安土重迁、安居乐业的品性,对他们来说,家园代表了安宁和自由。
但是,孙悟空已经做了和尚,以前佛教的重要人物观音不失时机地对他循循善诱,以及前段在做唐僧徒弟时,佛教徒唐僧对他的耳濡目染,都使他对佛教教义有了多多少少的接触,例如佛教关于家的观念,他开始了解、接受了。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唐僧与观音等四圣辩论在家好还是出家好这一话题,唐僧说了一段出家人的好处:“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外物不生闲口舌,身中自有好阴阳。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返故乡。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孙悟空也说:“出家人餐风宿水,卧月眠霜,随处是家。”
刘继卣绘齐天大圣
可见孙悟空开始对家的观念悄然发生变化,“随处是家”的说法缘于佛教观念,是孙悟空在命运改变后随遇而安心态的流露。“随处是家”观念,更多起到精神安慰的作用。正因如此,第三十一回孙悟空离开家园花果山时,他才不会痛苦。在“猪八戒义激猴王”后,好面子的孙悟空对群猴说:“我保唐僧的这桩事,天上地下都晓得孙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倒不是赶我回来,倒是教我来家看看,送我来家自在耍子。如今只因这件事,你们却都要仔细看守家业,依时插柳栽松,毋得废坠,待我还去保唐僧,取经回东土。功成之后,仍回来与你们共天真。”
显然孙悟空这番话是虚假的,唐僧叫他回家探亲是假话,取经成功后再回家也是假想,不能当真。孙悟空显然对花果山和众儿孙,已不大放在心上,他更牵挂的是师父唐僧和取经事业,正如他自己说“老孙身回水帘洞,心逐取经僧”。特别让人震惊的是,孙悟空一离开花果山,就要下海去洗净身子,当时猪八戒很奇怪,他解释道:“我自从回来,这几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气了。师父是个爱干净的,恐怕嫌我。”这句话明白地反映出孙悟空已经对家园花果山不仅不放在心上,而且有嫌弃之意。
如果说以前主动离开花果山去拜师学艺,孙悟空是受到儒家积极进取精神的召唤,那么此次他主动离弃花果山,显然是受到佛教思想的感化。家园可以分为物质家园和精神家园,分别安顿身体和灵魂。对此时孙悟空来说,花果山曾经属于物质的、身体的家园,而取经目的地——灵山,则成了他的精神的、灵魂的家园。
于是,孙悟空超越了常人对家园的认识,义无反顾地向更高层次的精神家园进发,这是佛教对他的救赎和升华。
在后来的取经路上,孙悟空几乎成为师徒四人精神的导师和领袖。当唐僧面对险山恶水有畏难情绪,露出思乡心绪时,当猪八戒闹散伙,要回高老庄看浑家时,都是孙悟空及时制止和劝慰。
孙悟空金币
第三十六回,唐僧说离了长安城,有四五个年头,“西天怎么这等难行?”孙悟空呵呵笑,说我们还不曾出大门哩!还在堂屋里转哩!“依老孙看时,把这青天为屋瓦,日月作窗棂,四山五岳为梁柱,天地犹如一敞厅!”这种刘伶(《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载刘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似的魏晋风度显然揉合了儒释道三教思想。
第八十回,唐僧骑马走在崇山峻岭间,“忽闻啼鸟之声,又起思乡之念”,悟空责怪道:“师父,你常以思乡为念,全不似个出家人。”
对出家人与在家人的区别,孙悟空看得清清楚楚,在第四十七回他曾说:“在家人,这时候温床暖被,怀中抱子,脚后蹬妻,自自在在睡觉;我等出家人那里能够!便是要带月披星,餐风宿水,有路且行,无路方住。”孙悟空身上,鲜明地体现了佛教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
第八十二回,猪八戒要散伙,说:“快拿将行李来,我们分了罢!”“分了便你还去流沙河吃人,我去高老庄探亲,哥哥去花果山称圣,白龙马归大海成龙。”孙悟空喝斥道:“这呆子又胡说了!”“胡说”二字,含义甚广,既有对八戒散伙的训斥,又有对“去花果山称圣”之说的否定。
上文分析孙悟空在第三十一回已嫌弃了花果山,又经过第五十七、五十八回,六耳猕猴在花果山假扮孙行者,真假猴王大战之后,孙悟空已彻底抛弃了花果山。打那以后,孙悟空再也没有回过花果山。他喜欢夸耀他的非凡往事,以前夸耀会经常提到花果山,但在第七十一回向朱紫国妖王夸说往事时,就没有提及花果山。
第七十四回,他对大白金星变的老公公笑说:“我小和尚祖居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姓孙,名悟空。当年也曾做过妖精,干过大事。”这种自我解嘲式的戏谑,实际上在一定程度表明,孙悟空对以前的花果山生活表示了否定。当取经成功以后,孙悟空被封为“斗战胜佛”,在灵山“正果了本位”,“高居不二门”,他根本没有再回去花果山,曾经对儿孙们许下的诺言已随风消逝。
孙悟空对家园花果山的决裂,不仅仅因为花果山有“妖精气”和六耳猕猴弄得乌烟瘴气,其实他对自己的妖怪生涯毫不隐晦,曾公开承认“我是历代驰名第一妖”。他之所以抛弃花果山,深层原因在于,在取经途中,他明确接受了佛教的教育,思想格局已发生了巨大变化:原来以儒家为主,现在变为以佛教为重。佛教强调清心寡欲,消除各种欲望杂念。而思念家乡,无疑是一种欲望,它会干扰甚至破坏取经事业的。必须要排除这种杂念。
连环画《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孙悟空不仅自己做到了,而且,他还不时规劝唐僧和猪八戒。《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是佛教的一部重要经典,其关键内容是:“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乌巢禅师曾亲口传授给唐僧,但唐僧往往事到临头会忘记,幸亏孙悟空时时提醒。
第三十二回,唐僧见一山挡路,担忧地说:“徒弟们仔细,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挡。”孙悟空坦然地说:“师父,出家人莫说在家话。你记得那乌巢禅师的《心经》云‘心无挂碍;无挂碍,方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之言?但只是:‘扫除心上垢,洗净耳边尘;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你莫生忧虑,但有老孙,就是塌下天来,可保无事。怕甚么虎狼!”
第八十五回,唐僧辞别了钦法国王,师徒四人欣然上路,忽见一座高山阻路,有些凶气,唐僧见了,渐觉惊惶,满身麻木,神思不安,悟空笑道:“你把乌巢禅师的《多心经》早已忘了?”唐僧道:“我记得。”悟空道:“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唐僧道:“徒弟,我岂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经万典,也只是修心。”悟空道:“不消说了。心净孤明独照,心存万境皆清。差错些儿成惰懈,千年万载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诚,雷音只在眼下。似你这般恐惧惊惶,神思不安,大道远矣,雷音亦远矣。且莫胡疑,随我去。”那唐僧闻言,心神顿爽,万虑皆休。
《多心经》所揭示的这种无挂碍恐怖的生命意境,实际上是心性修炼臻于炉火纯青的人生意境。“心净孤明独照,心存万境皆清”,《多心经》的作用即是“安神”。西行路上的种种妖魔,可以视为人内心欲望的种种象征,所谓“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而对物质家园的眷顾,正是取经途中的魔障之一。
孙悟空最终抛弃家园花果山,消除对家园的想念,成功地清洗掉各种欲望,包括食欲、性欲等,他比唐僧、猪八戒做得更为彻底,更加纯粹,从这个意义上说,孙悟空才真正是取经队伍的领袖,《西游记》的主人公确实是孙悟空。
孙悟空从花果山走向灵山,这一过程在某种角度上可以说是“舍小家,为大家”。在路上,孙悟空由童年的放诞不羁,逐渐将人生和社会责任结合起来,进入到成人的境界,担负起更大的责任。他抛弃家园花果山的心路历程,生动地体现出中国儒释道多元文化的碰撞和融合。
剪纸孙悟空
在《西游记》这部叙写求取佛经的小说中,作为儒、道思想载体的花果山,终于被佛教圣地灵山取代,而成为孙悟空的灵魂家园,这本是由小说的内容和性质决定的。《西游记》描写孙悟空的精神追求的心路历程,体现出《西游记》作者的艺术匠心。
花果山汲取了前代文学作品的营养,被塑造成孙悟空的自由家园的形象,但是,孙悟空又以不同凡响的人生方式,离弃了这个物质家园,从而诠释出一种新型的家园观念。《西游记》作者营建了花果山这一自由家园,又让孙悟空否定了这一家园形象,因此孙悟空特立独行的形象被树立起来。通过花果山,《西游记》表达出对自由家园的建构与超越的思想,这正是《西游记》一个思想深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