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江丽:缺席者:贾敬(红楼人物家庭角色论之三)

作为开国勋爵之后、宁府一家之长,贾敬置家国于不顾,一味好道,最后枉死。对此,洪秋蕃评曰:“贾敬不袭世职,不享富贵,避家庭之乐,处释道之场,卒至丹砂毒发而死。求长生而促寿,抑何愚者。世之讲修炼功者可以省矣。”主要责其愚妄无知。

洪秋蕃著《红楼梦考证》

涂瀛《贾敬赞》亦云:“天下岂有神仙,然但能尽我性,怡我情,傀儡场中何莫非洞天福地也。故有富贵之神仙,有忠孝之神仙,有诗酒花月之神仙,有托钵叫化之神仙,而乘云跨鹤者不与焉。彼烧丹烧汞、导引胎息者,直自讨苦吃耳。然伊古以来,轻万乘而速祸败者,史不绝书,竖儒何知焉!”亦斥贾敬为盲目求仙、自讨苦吃的竖儒。

洪秋蕃与涂瀛均从个体生命的寿夭智愚着眼。

与上述两家评点不同,脂批关注的是贾敬的行为对家庭的影响。第2回,冷子兴讲贾敬“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甲戌本夹批云:“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叹叹!”关注的是贾敬的胡作非为与家族“末世”之间的关联。

贾府两位先祖,贾演为兄、贾源为弟。贾敬作为长房长孙,肩负着贾府大家族长的重任。可是,作为家族长的贾敬却将家族责任推给不肖儿子贾珍,从而导致宁府纲常败坏,并带坏了整个贾氏家族的风气。

第75回写贾珍丧中以习骑射为名聚赌,贾赦、贾政不知就里,“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类似这样的细节可以看做是“造釁开端实在宁”诸语的注脚。

秦可卿判词《好事终》有甲戌本孙桐生眉批云:“敬老悟元,以至珍蓉辈无以管束,肆无忌惮,故此判归咎此公,自是正论。”强调贾敬对家族败亡应负重要的责任。

贾敬的逃避与缺席,是双重失职:不仅未负起大家族长的责任,也未负起父亲的责任,后者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贾珍未尽管教约束之责;一是对惜春未尽关心爱护之责。

正因为贾敬没有尽到管教与约束的责任,才使贾珍得以恣意妄为。第13回,叙述者说:“那贾敬闻得长孙媳死了,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因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贾珍见父亲不管,亦发恣意奢华。”庚辰本眉批云:“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虽贾珍尚奢,岂明逆父哉?故写敬老不管,然后恣意,亦见笔笔周到。”

电视剧《红楼梦》中韩准饰演贾敬

批书人认为,像荣、宁这样的世家大族,表面上的规矩是会守的,贾珍出于暧昧私情要尽其所有操办子妇丧事,如果有父亲贾敬管束,不至于敢逆父命。这样的说法是有道理的。

秦可卿的判词有云:“漫言不肖皆出荣,造釁开端实在宁”;《红楼梦曲·好事终》又云:“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姚燮眉批点出:“敬者,贾敬也。”所谓“箕裘”,是喻指祖上的事业。

《礼记·学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孔颖达疏:“集世善冶之家,其子弟见其父兄世业陶铸金铁,使之柔合以补治破器,皆令全好,故此子弟仍能学为袍裘,补续兽皮,片片相合,以至完全也。……善为弓之家,使干角挠屈调和成其弓,故其子弟亦睹其父兄世业,仍学取柳和软,挠之成其箕也。”意指子弟从小耳濡目染,故能继承父兄之业。

《礼记》

“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以及“造釁开端实在宁”,都是强调贾府败亡的罪魁祸首是贾敬以及宁府,有些读者对此表示不解,认为贾敬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对家族对社会的危害似乎较小,罪行不至如此严重[1]。如果将贾敬这一角色放在传统家庭文化的背景之下去解读,庶几可以豁然明了。

传统中国属于典型的以父系血缘为伦理基础的男权社会,儒家文化在赋予男子尊位的同时,也赋予了修身齐家治国的神圣责任,《诗·大雅·文王·思齐》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礼记·大学》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一再强调男子要做道德的楷模,同时要承担起治理家国天下的重任。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作为父亲,贾敬的缺席还直接影响了女儿惜春的生活和命运。惜春性格中最突出的特点是孤独冷僻,其册词中有“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第5回)语,第74回标目为“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探春亦谓其“孤介太过”(第75回),“孤”、“独”等字格外刺眼。

电视剧《红楼梦》中胡泽红饰演惜春

从家庭关系的角度看,惜春虽然生在富贵之家,其处境却有如孤儿,其母早亡,其父即便春节回家祖祀期间,“亦是静室默处,一概无听无闻”,(第53回)对女儿自然也是视若无物。因此,惜春就像一位弃女,自小生活在严重缺乏爱与温暖的环境中。

有论者指出,惜春“老是会有被‘遗弃’的恐惧与创伤,她渴望爱,却害怕受伤,致使她‘不信任’别人对她的爱,自己也丧失了对人生的信心,也无法对别人产生爱。”[2]

吴光宇绘惜春作画

抛开先验的命运不说,从现实的层面考察,惜春的孤介之性与其缺乏父母之爱的成长环境和经历有关。因此,贾敬的逃避与缺席,实在是对女儿惜春一种不可原谅的伤害。

要之,贾敬好道,并且注释《阴鸷文》,还要求儿子贾珍作为寿诞之礼刻写传播,劝世人行善积德,以求神灵赐福。

作为个人的一种信仰和追求,也许无可厚非;可是,无论是作为进士出身的士人,还是作为曾经承袭世职的封建贵族接班人、作为子女的父亲,他的逃离与缺席,于国于家都是一种严重的失职,尤其是其家庭角色的缺席,带来了严重的后果,因而叙述者对其持谴责的态度。即使以现代家庭观念视之,亦大有可议之处。


注释:

[1]http://www.dayoo.com/roll/201112/26/10000307_105427635_2.htm,2013年11月26日

[2] 风雨、琉璃:《红楼摘星》,台北:生智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9年,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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