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旭舟:高儒生平家世与《百川书志》
:百川书志 高儒 家世 生平
叶德辉校刊本《百川书志》
《百川书志》是明代重要的私家书目,收录向不为人重视的戏曲、小说,开书目著录之先河,成为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研究不可缺少的重要参考书籍。
此书的作者高儒,字子醇,号百川子,河北涿州人,生平资料甚缺,黄虞稷、周在浚《征刻唐宋秘本书目》仅记云:“儒,涿州人,志其家藏书,如晁公武之例。”
王士祯《居易录》卷十六云:“涿州高儒,武弁也,家多藏书,有百川书目。”1
《居易录》
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记云:“儒字子醇,自号百川,系涿州人,官武弁。”2 历来记其生平者大约仅如上数条,皆语焉不详。
近几十年来,论者多着眼于其书的目录学价值,仅钱亚新先生对作者家世进行了相关推断研究。
对古代书目的研究,离不开对编写者的考察,考索高儒家世,不仅能加深对作者的了解,而且能进一步探寻书目编写的综合背景,进而对《百川书志》这部古代重要书目的产生有新的认识,拓宽对古代书目的认知视野。
本文力图勾稽史料,探知高儒的生平、家世,以期推进《百川书志》的相关研究。
建国后,北京相继发掘了高儒家族的一系列墓志,但多年来,高氏一族的墓志淹没在大量出土文献中,其蕴藏的重要历史信息一直未得到足够重视,这些重要墓志包括:
《大明故司礼监太监高公墓志铭》(以下简称《高凤墓志铭》)、《明故昭勇将军锦衣卫指挥使高君墓志铭》(以下简称《高得林墓志铭》)、《大明高都督之妻夫人苏氏墓志铭》(以下简称《苏氏墓志铭》)、《□军锦衣指挥使高公配淑人左氏合葬墓志铭》(以下简称《高荣墓志铭》)、《大明诰封锦衣卫指挥使高室左淑人墓志铭》(以下简称《左氏墓志铭》)。
此外,明代重要武官档案《武职选簿》也记载有高儒与家族相关重要信息。
《明史》
对这些重要史料加以充分解读,并参以《明史》《明实录》等,多方综合考究,正可填补高儒生平、家世以及高氏藏书、《百川书志》编写的诸多空白。
一
高儒家世
(一)父亲高荣
《高荣墓志铭》乃高儒之父高荣最直接的生平资料,惜此墓志铭上部有残损,缺字较多,但高荣正妻左氏之《左氏墓志铭》清晰完整,正可补其阙漏,如,《高荣墓志铭》叙及高荣仕宦:“正德初,诸父讳凤者官司礼监,见宠□……□中书舍人。供事□……□二王楷法,与修《历代通鉴纂要》。书成叙劳,晋尚宝丞。”3
缺字甚多,《左氏墓志铭》保存完整,记录明晰:“兰坡得淑人淬砺,故贤声茂著,大为犹父司礼公凤雅重,推恩授中书舍人,晋尚宝丞,继晋今职,摄卫政。”4
故两墓志相参,高荣生平大略皆可考知。
高儒于《百川书志》对其父生平略有记载。卷十九所录《兰坡聚珍集》注云:“先父讳荣,字邦庆,涿鹿人也。先任尚宝丞,后转锦衣卫,积阶镇国将军。”5 墓志所载与此相合,确知墓主绝非同名之他人。
《明实录》亦载高荣生平资料数则:
正德二年五月,“丁卯……太监李荣传旨,荫顺天府涿州学生高荣为中书舍人,文华殿办事。”6
正德二年十一月,“癸亥……高荣由中书舍人升尚宝司丞。”7
可知,正德二年(1507)五月,高荣由学生荫升为文华殿中书舍人,同年十一月又升至尚宝司丞职位。
尚宝司乃明宫廷重要机构,《明史》卷七四“志五十·职官三”载:“尚宝司……司丞三人正六品,……勲卫大臣子弟奉旨仍得补丞,其后多以恩荫,寄录无常员。”
高荣半年内恩荫此职,得力于叔父高凤无疑。
以《高荣墓志铭》《左氏墓志铭》为基础,并参高氏家族相关墓志以及《百川书志》《明实录》,可得高荣较详尽之生平:
高荣,字邦庆,别号兰坡,涿州人。生于明成化癸巳十二月十六日(成化九年1474),卒于嘉靖乙未九月(嘉靖十四年1535)。
初为涿州学生,屡次科考不第。正德二年(1507)五月,因叔父司礼太监高凤,恩荫为文华殿中书舍人,十一月又升尚宝司丞。
正德七年(1513)高凤卒,恩赏升任锦衣卫指挥同知。
正德十年(1515),受钦命参与巡勘博野王朱俊櫍不法事,事毕得升任锦衣卫都指挥。后告病家居,陶情诗酒,不言时事。
嘉靖五年(1526),其兄高得林病卒,无后,故得袭兄锦衣卫指挥使职。
高荣墓志
(二)伯父高得林
高儒伯父高得林在明史上较为有名,他在正德间大太监刘瑾当权时掌锦衣卫。其生平于《高得林墓志铭》所叙甚详。
高得林之入掌锦衣卫同样得力于高凤,《明史》卷一八八“陆昆”本传载:“正德元年(1506),帝允司礼中官高凤请,令其从子得林掌锦衣卫事。”
《明实录》
《明实录》亦载有官员因此弹劾事,如正德元年十月,“癸丑,都给事中艾洪等劾都指挥佥事高得林,以司礼监太监高凤之侄命管锦衣卫事,内外偏重,恐非国家之福,乞并赐罢黜。”8
高得林正妻之《苏氏墓志铭》有云:“尝以为朴斋(得林)之所以累立战功,官跻极品,恩典及于三代,传祚可至疆,是固若祖、若考及叔考司礼公垂裕之休。”9
此亦明言高凤为得林之叔考。显然,高得林之得升任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皆因高凤荫庇之故。
据墓志并参相关史料,可知高得林生平。
高得林,字邦秀,别号朴斋。生于景泰丙子六月初一日(景泰七年1456),卒于嘉靖丙戌八月二十六日(嘉靖五年1526)。
成化十六年(1480),因叔父高凤奏带获军功,得任锦衣卫百户,后历升锦衣卫副千户、正千户,正德元年因高凤提请,掌锦衣卫事,升锦衣卫都指挥同知,最高官至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累右都督,协佥府务,贵极一时,故三代而下,皆获追赠。
正德七年(1513)高凤卒,高得林乃持人子礼,殓殡祭葬。而后上疏辞任,家居不预时政。至嘉靖初落职改授锦衣卫指挥使衔。
有二子,皆早卒,故其亡时无后嗣,“兹犹子锦衣指挥儒,以君卒之年十月二十日吉,奉柩葬都城西玉河乡之原。”10 执人子礼,为得林扶柩下葬的正是其侄高儒。
对于高得林、高荣的确切关系,这里有必要专门提出加以辨清。学界一直有“高儒的叔父高得林” 11的说法,未明所据,现可明确断定绝对错误。
《苏氏墓志铭》有云:“朴斋(高得林)悼亡不已,思所以永其传者,乃令厥弟大锦衣邦庆(高荣),奉刑部侍郎张公纶所为行状来请铭。”此处明言高荣为高得林之弟,为兄嫂向梁储请撰墓志铭。
《高荣墓志铭》载高氏“谱牒散失,先世莫征。曾大□……。大父泗。泗生父英。”可知高荣父为名高英者,而《高得林墓志铭》亦载:“高祖而上,谱无考。自曾祖下逮父英前,俱赠后军都督府右都督。”
据此可知,高得林之父亦为高英,高得林乃高荣之同父兄,高儒之伯父无疑。且据两人墓志所载生年,高得林年长高荣18岁。
前举学界之误推,皆是未见相关文献所致。
高得林墓志
(三)叔祖高凤
《高凤墓志铭》乃李东阳所撰,今所辑《李东阳集》《李东阳续集》皆未见此文。
李东阳画像
据墓志,高凤,字廷威,号梧冈。生于正统己未六月四日(正统四年1439),卒于正德壬申十二月初十日(正德七年1513)。侍明英宗、宪宗、孝宗、武宗四朝,弘治年间高凤已官至司礼监太监。
同时,高凤又是明武宗朱厚照为太子时的亲信,武宗登极后,对刘瑾为首的几位前邸随侍太监格外恩宠,《明史》卷三四○“列传第一九二·宦官”载,正德间,“刘瑾……与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邱聚、谷大用、张永,并以旧恩得幸,人号‘八虎’。”
高凤位居“八虎”第三位,可知其得势,而武宗对高凤的恩宠自然也泽于高氏亲属。
高凤恩荫其子侄辈为官者甚众,《高凤墓志铭》明载:“从子五:景春、景文、得山,皆义官;得林,初以军功历都指挥同知,掌锦衣卫事,奉敕缉访,功进都督同知;荣,以恩历中书舍人,皆至今官。从孙六:淮、友、才,俱锦衣卫百户;万良、瓒、安贤,为涿鹿卫百户。” 12
所记甚明,高儒之父高荣升中书舍人,高儒伯父高得林升锦衣卫指挥,皆因高凤贵显而得恩荫。
高凤与高荣、高得林的确切关系,亦可从上述数种墓志铭得到证实。
《高荣墓志铭》云其父高英之上为“大父泗”,《高凤墓志铭》亦载:“世居顺天之涿州,谱逸不可考。考四翁,赠荣禄大夫、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
“四”、“泗”同音,《高凤墓志铭》所云“四翁”当与《高荣墓志铭》所云“大父泗”为同一人,据此,高凤乃高英同父兄弟,为高荣、高得林兄弟的叔父,为高儒叔祖无疑。
高凤墓志
综上可知,高氏一族至明武宗朝骤贵,显赫一时,高德林至正德七年(1513)已官至后军都督府右都督,正一品,而正德二年至正德七年,仅六年间,高荣即从一介平民骤贵至锦衣卫指挥同知,从三品。
高荣兄弟皆至高官,高氏家族此种显赫全因叔父司礼太监高凤得宠之故。
高凤于正德七年去世,高氏一族享受的此种恩泽自然失去依靠。《高得林墓志铭》载,高凤去世后,高得林即“力求解任,乃连疏恳辞,……退而家居。……绝口不及时事。”此实为高得林自保之举。
失去了朝廷重要依托,高氏一族已然开始走下坡路。至嘉靖朝,高得林已被降授锦衣卫指挥使,正三品,高荣也“谢事家居”。
朝廷既已无所依靠,遭人打击似乎也成为一种必然。高荣正妻左氏之《左氏墓志铭》有云:“嘉靖来,兰坡谢事家居,屡遭强族妄词,怀抱怏怏。淑人深以为忧,每引否泰往迹譬晓,以慰解其意,世之善事夫君如淑人者,岂多见哉。”
此节虽叙高荣妻左氏之妇德,但“屡遭强族妄词”显然透露出嘉靖以来,高氏一族已屡受打击,高得林、高荣之家居不预政,恐怕是无可奈何之举。
二
高儒生平及家族没落
可惜的是,已发掘的高氏家族墓志中并未见高儒墓志,但从上述多方墓志中,亦能辑得高儒相关材料数则,可补充推考高儒生平:
《高荣墓志铭》有云:“以故,儒虽荫武,而能博极群书,旁通诗赋,且深究诸兵家方略,武科之□……□。”又云:“子三:长即儒,本卫中所副千户,侧室张出,娶本卫管事都指挥锜□……□。”
高荣正妻之《左氏墓志铭》云:“子二:长即儒,聘本卫管卫事张都指挥锜女。”
可知,高儒乃高荣长子,庶出,生母为张氏。因正德间高氏一族官位显赫,高儒亦得恩荫,嘉靖五年(1526)伯父高得林去世,无嗣,由高儒执人子礼扶柩安葬。
至嘉靖十四年(1535)高荣去世,高儒已是锦衣卫“中所副千户”,从五品。娶锦衣卫都指挥张锜之女为妻。
据《左氏墓志铭》,高荣娶左氏乃在其“总丱游州学”时13 ,荣生于成化九年(1474),若以年十六游学计,则其成婚当在弘治二年(1489)前后,而生于成化辛卯(成化七年1471)的左氏仅为高荣生下三女,因未得子嗣,方为高荣置妾。
《左氏墓志铭》有云:“兰坡胤嗣不繁,乃广置姬鬟,此尤妇人所难。”赞美左氏为高荣置妾而不妒嫉,实乃是膝下无子嗣的无奈之举,故高荣娶高儒生母张氏为侧室,当在左氏生女之后。如此,则高儒生年不会早于弘治中期。
再如前文所述,高凤正德七年十二月(1513)亡故时,其墓志提及恩荫从孙多名,尚未提及高儒,可知至正德七年,高儒尚幼甚或尚未出生。
嘉靖五年(1526)高得林卒,其墓志记高儒为“锦衣指挥”,可知至少此年高儒已袭职或恩荫得职。
据梁志胜考证,明代武官出幼袭职一般为十五岁14 。可推知,嘉靖五年,高儒至少已年满十五,以此上推其出生之年,正在正德七年(1512)。
综合考虑,推测高儒生年约在弘治十二年(1499)至正德七年(1512)之间。
《武职选簿》
高儒的生年只可推断,其卒年却可确知。最近,笔者翻检明代《武职选簿》,于“锦衣卫”册中寻得高儒之孙高应爵记录一条,正可获知高儒下落,转引如下:
高应爵
年二十岁,涿州人,系锦衣卫故指挥同知高儒嫡长孙。查得本舍伊曾祖高得林,成化十六等年以太监侄奏带,节次斩首五颗,兼以缉捕功,历升都指挥佥事。
至伊祖高儒,革袭副千户,又以缉捕功,升指挥同知,嘉靖三十二年,参发柳州卫充军故。
又查得见行事例:在京在外官旗军舍人等,但系例外奏带报功及称报效,在各边各处,一人数处,或一时而两三处报功或并功升授官旗者,除原祖职役照旧,其余尽行查革。又查得,凡缉捕传升等项,职级不由军功,例应减革。今照本舍伊曾伯祖奏带获功升级,伊祖革袭副千户,缉捕功升指挥同知,俱例不准袭,相应照例革发15 。
明代卫所武官实行世袭制,《武职选簿》是明代隆庆四年(1570)由兵部主持统一修造,其作用在于记录卫所世袭武官历代立功、升迁、犯罪减革、袭替时间等诸多信息。
此条所载甚明:高儒官阶最终升至锦衣卫指挥同知,从三品。不幸的是,嘉靖三十二年(1553),高儒因事被参充军柳州卫而亡故。
隆庆四年《武职选簿》大造时,高应爵二十岁,既然为“革发”,则高应爵当已袭祖职为正千户16 ,兵部查高氏世袭经历,断定高应爵曾伯祖高得林、祖父高儒所得武职均未从军功来,不当世袭,故将应爵革发为民,并记录在案。
据此亦可知《高得林墓志铭》中所谓高得林“甚为威宁王公所器,会西征,奏参幕下,获以军功,授锦衣百户。”(此处威宁王公指成化、弘治时西北名将威宁伯王越)乃是由叔父高凤奏带获功17 ,高得林实际并未往西北立军功,墓志虚饰耳。
此条记录高应爵先祖武职,仅有曾伯祖高得林、祖父高儒,并无其父信息,可知高儒于嘉靖三十二年充军柳州卫亡故后,其子当是未能承袭即已卒,故由其孙承袭,谁料又遭革发。
正德初高凤去世后,高氏一族已然失去最大依靠,但直至嘉靖朝,高氏仍得以“死而未僵”,如高得林仍能得锦衣卫指挥使衔,高荣复能承袭其兄锦衣卫指挥使职衔,这当得力于高氏的苦心经营,一方面结交新贵,一方面与权贵联姻。
结交新贵方面,如与武定侯郭勋关系紧密(详见后文),在联姻方面,如高儒本人即娶锦衣卫高官张锜之女为妻,高儒弟高位娶锦衣卫皇亲张晟之女为妻,高儒二姐嫁给光禄寺正卿袁某之子,三姐也嫁给锦衣卫南镇抚司都指挥张铭之子张茂概18 。
高儒岳父张锜在嘉靖朝颇受重用,官至锦衣卫都督佥事,正二品。
《明实录》载,嘉靖十八年(1539),张锜与严嵩等督造皇穹宇19 ,嘉靖二十年六月,“己巳,锦衣卫掌卫事右都督陈寅,都督佥事张锜、张爵、黄秀,正千户张柏龄,俱以潜邸扈从来京,愿各分舍余一人往奉隆庆殿香火,请给田舍如例,从之。寅等又进所编《皇考圣母御制事迹》及《上龙飞礼仪》,诏:留览。”20
可知张锜曾为嘉靖帝护驾往返安陆潜邸,《百川书志》收录“圣迹录一卷”,作者之一即为“都督佥事张□”,实乃敬讳留白,参以《明实录》此处即其高儒岳父锦衣卫都督佥事张锜。
因此,高氏一族在嘉靖前期的境遇自当不错,可惜的是郭勋在嘉靖二十年(1541)突然被黜,嘉靖二十九年(1550),高儒岳父张锜也被罢免,《明实录》载,嘉靖二十九年十二月,“癸亥,……锦衣卫堂上官以考选军政各疏自陈,兵部覆拟……都督佥事张锜……宜罢。诏:天章等供职如故,恕锜致仕。……”21 高氏进一步失去依靠。
高儒于嘉靖三十二年被参充军柳州卫,高氏一族从此彻底破败。其著作《百川书志》之仅留抄本不得刊行,亦在情理之中。
《武职选簿》“高应爵”条
三
高氏藏书与《百川书志》的编纂
(一)藏书来源
高儒于《百川书志序》有云:“闲居启先世之藏,发数年之积,不啻万卷。”22
可知其藏书一部分是得之家族积累,即“先世之藏”,一部分则是高儒本人的“数年之积”,序中又提到对于书籍“锐意访求,或传之士大夫,或易诸市肆,数年之间,连床插架,经籍充藏。”
透露其书籍收藏有两大来源,一是从士大夫之家获取,一是从市坊间购得。从坊间购买藏书且不论,藏书来自官宦之家的特点在《百川书志》中十分明显,有几点值得特别关注:
一是卫所武官著作。因为高氏一族皆任职锦衣卫,身在卫籍,与卫所系统的卫籍人士交往自然不同于民间,也可以得到民间大约不易得到的卫籍人士的著作。这应该是高氏藏书与众不同的特色之一。
如:卷五载:“状元记事三卷 皇明扬州卫指挥使玩浙野桥宾馆张干山编述。”卷六载:“花影集四卷 致仕应天卫指挥事夕川老人陶辅廷弼著。”卷十七载:“秋碧轩集五卷 南京济川卫指挥使陈铎大声著。”卷十八载:“虚舟词二卷 皇明金吾左卫指挥张闲作。”书皆当朝人士著作,且卫籍官阶记录清晰明了。
二是藩府著作。明代藩府著作,《百川书志》收录甚多,计有唐藩、秦藩、周藩、宁藩、晋藩、益藩、蒲藩等。其中尤其是周藩周宪王朱有燉著作收录最全,有燉所作杂剧三十一种皆首次详细录载,普通人士似非能得周王著作如此全备。推测此类书籍当直接得之于藩府。
锦衣卫多有奉皇命使藩府事,高儒父高荣就受命参与巡勘博野王朱俊櫍,此外,高儒叔祖高凤亦多次出使于各藩府,其墓志就记有“致祭襄府”“理岐王就邸”“奉使辽府”等事。故高氏家族当与藩府多有往来,并得到藩府著作。
三是望族著作。此处不能不提到武定侯郭勋。郭勋(1475-1542)23 ,号苍嵓24 。明开国勋臣郭英之后,正德间袭封武定侯,因助嘉靖登基,嘉靖初年甚得嘉靖帝青睐,权倾一时,累加官至翊国公、太师,甚至祭礼诸如享太庙、祈谷、祭太社、祭太稷等,嘉靖帝也多以郭勋代为。嘉靖二十年(1541)下诏狱,后死于狱中。
《百川书志》收有武定侯郭勋家族多部著作。卷五收“书庄记一卷”,注“国朝武定侯家藏书目也。”卷六又收“三家世典三卷”,注“大明武定侯郭勋辑”。又“郭氏家传四卷”,注“大明功臣武定侯定襄伯二勋之家传也。”卷十六收“芸阁稿六卷”,注“赠武定侯临淮郭珍化重著。附驸马郭镇亲贤集一卷。”又“宾竹稿十卷 诗余”,注“袭封武定侯郭良存忠撰。”卷十八收“宾竹诗余一卷”,注“皇明武定侯郭珍著”。
郭镇乃郭勋高祖,郭珍乃郭勋曾祖,郭良乃郭勋之父。
《百川书志》大量收藏郭氏家传、谱牒以及家族著作,乃至郭氏家藏书目,皆非市井流通之俗书,若非关系密切,恐难得到,当皆得之于郭氏馈赠,据此足见高氏与郭氏结交颇深。
据《高得林墓志铭》,嘉靖五年(1526)为得林墓志篆书顶盖者恰是郭勋本人,亦可知高氏一族在嘉靖间与郭勋关系密切程度。
《水浒传》在流传中有所谓“郭武定本”,虑及此层关系,《百川书志》所记“忠义水浒传一百卷”或即源自郭府,甚或即是“郭武定本”亦未可知。
四是内府刻书。高儒叔祖高凤任职司礼监太监,而司礼监有一个重要的下属机构——经厂,乃是内府刻书处。
《酌中志》
《酌中志》“司礼监”条下有经厂,“经厂掌司四员或六员,在经厂居住,只管一应经书印版及印成书籍。”
另,司礼监提督职权之一即是“职掌古今书籍、名画、册叶、手卷……”25
《日下旧闻考》卷四一载:经厂“隶司礼监,写印上用书籍及造制勅龙笺处。内有廨宇、库藏、作房及管库、监工等处官员所居,藏库则堆贮历代经史文籍、三教番汉经典及国朝列圣御制御书诗赋、文翰、印板、石刻于内,作房乃匠作印刷成造之所。”26
《日下旧闻考》
可知经厂既印书也藏书。其刊印书籍后世称“内府本”或“经厂本”。
高凤在司礼监的任职,无疑为高氏家族藏书特别是内府本的收集带来了极大便利。
据此反观《百川书志》,并参以嘉靖间周弘祖的《古今书刻》所载内府本书目,可知高氏藏书中其实有相当数量为内府刻本。
《古今书刻》
如《皇明祖训条章》一卷、《孝慈录》一卷、《稽古定制》一卷、《教民榜》一卷、《洪武正韵》十六卷、《诸司职掌》十卷、《明伦大典》二十四卷、《大明会典》一百八十卷、《含春堂稿》一卷、《昭鉴录》五卷、《续资治通鉴纲目》二十七卷、《养生杂纂》二十二卷、《诗韵释义》五卷、《文献通考》三百四十八卷、《经史海篇直音》五卷、《大学衍义》四十三卷、《埤雅》二十卷、《事文类聚启札靑钱》十卷、《历灋通书》三十卷、《唐诗鼓吹》十卷、《唐贤三体诗法》二十卷、《饮膳正要》三卷、《对类》二十卷等。卷四所录《少微通鉴外纪》四卷、《少微通鉴节要》五十卷高儒则直接注云:“二书俱内府板,与外本大同小异。”
(二)藏书年代
《百川书志》收录书籍一万多卷,计2112种27 。如此大的收藏量,除开高儒本人的搜集,当然更得力于高氏家族的世代累积。
《百川书志序》有云:“读书三世,经籍难于大备,亦无大阙。”28 学界据此语,推测高氏藏书当始自高儒祖父辈29 。
《校刻百川书志序》
而《高荣墓志铭》载,高儒祖父高英及以前先祖,皆“隐农弗耀”,此语藏春秋笔法,可见高氏先祖俱是未有功名者,或即在乡农耕之贫苦人家,设若家势稍可,似也不致高凤净身入宫为宦官。至高凤得势,荫侄高得林官至锦衣卫大员,方恩及于三代。
虽然高儒血缘上的父亲为高荣,祖父为高英,但是,从前述高氏家世看,高凤亡故,高得林执人子礼营葬,高得林亡故,高儒执人子礼营葬,不论是从家族传承还是从《武职选薄》反映的职位承袭,事实的高氏三代当是高凤——高得林——高儒。因此,高儒继承的高氏家族藏书不能局限于其父高荣一辈,其实当始自于高凤。
高凤墓志载其“受学内书馆”,“蚤嗜问学,所治官自壮至老,皆文翰事。”在太子东宫时,更是“侍今上讲读,夙夜勤恪,凡讲官所进授,日为温习。”可知高凤虽身为宦官,绝非粗陋不文之人,相反精于文墨。
至正德朝时,高凤子侄辈皆恩荫至高官,高氏家族显赫一时,便更有财力、地位广为收集书籍,高氏家族藏书当随家族的贵显而进一步充盈,其主体部分当得于正德、嘉靖间。
据钱亚新先生统计,《百川书志》中收明人著作较多,体现了高氏藏书相对“厚今”的状态30 ,可知高氏家族藏书构建历史并非久远。若以高凤得内监职始藏书计,则高氏家族藏书年代上限不早于成化十一年(1475),因为此年高凤于宫内始得授“奉御”低职。
而高凤于弘治十一年(1498)方任职管辖经厂的司礼监太监,恐怕高氏藏书的上限还要后延至弘治年间。
由于《百川书志》首次著录了《水浒传》一书,故“水浒”研究者对《百川书志》的成书及所收书目的上下年限并及高氏家族情况探讨颇多。似乎为了尽可能早地证明《水浒传》的产生,也有意无意地提前了《百川书志》收录书籍的下限。
由于高儒《百川书志序》作于嘉靖十九年(1540),有学者断定其“访书截止时间为嘉靖十三年(1534年)”,并据此将高氏得到《水浒传》的下限也定为嘉靖十三年31 。
但是,《百川书志》所收书籍显然并不截止于书序完成的嘉靖十九年,此后仍有书籍补录,这有一个时间明确的例证。
《百川书志》卷四“史·故事”类载:“圣迹录一卷 嘉靖辛丑六月十二日锦衣卫掌卫事右都督陈寅都督佥事张□等纂修……”32 嘉靖辛丑为嘉靖二十年(1541)。
就此条目来看,至少到嘉靖二十年,《百川书志》仍在修订增补中,恐怕还有相当数量未载明年代的书籍,还会晚于嘉靖二十年才增补进去。
因此,《百川书志》所收书籍的出现年代下限,要进一步下延至高儒亡故的嘉靖三十二年(1553)。
前有学者断定“《百川书志》所揭示的高家藏书时间就在1445-1540这段长达95年的时间范围内。”33 综以前述,则要加以修正,高氏家族藏书区间当在1475-1553近80年间。
(三)《百川书志》的编纂
整理收藏书籍,并编定成书目,高儒自叙其动机来源其父高荣的遗训。
《百川书志序》云:“追思先人昔训之言曰:读书三世,经籍难于大备,亦无大阙。尔勉成世业,勿自取面墙之叹。”
《高荣墓志铭》中亦提及高荣逝前训诫高儒之事:“后前疾作,知不能起,顾进儒教□…□出纨绮,匪知为学用罔利。尔毋废诵读,有受用处。言已而逝,他无所及。”
此处原墓志文有残缺,但可知高荣亡故前确有训示高儒勿忘读书事。高儒序中所云:“以勉成先志。”当非虚指。
《高荣墓志铭》云:“锦衣指挥使高公以疾终于正寝,治命停柩三越岁,许葬。”可知高荣于嘉靖十四年(1535)去世后,并未下葬,直至三年后方由高儒扶柩安葬。
《百川书志序》有云:“六年考索,三易成编。”所谓“六年考索”,从书序写成的嘉靖十九年上推六年,正在嘉靖十四年,可知高儒父高荣去世后,高儒方才着手整理家藏书籍,并加以编写成目。
所谓“三易成编”,当是这六年间,高儒有三次重大修订,足见《百川书志》的撰写始终处在一个动态的过程中,因此,嘉靖十九年后有所增改也成为自然之事,这或许也是《百川书志》最终只能以抄本传世的另一重要原因。
此外,今传《百川书志》是否完整,尚可存疑,如高儒父高荣曾参与编纂的《历代通鉴纂要》并未收录,再如,《百川书志》“词曲”类收录《盛世新声》《词林摘艳》等,却未收与高氏关系密切的武定侯郭勋于嘉靖十年(1531)刊刻的《雍熙乐府》。
是《百川书志》抄本已有缺失,还是高儒因某种原因故意未加记录?未有新材料前,姑且存疑。
上海古籍出版社版《百川书志》
高儒在嘉靖年间得以编成《百川书志》,有两方面的重要条件:
一方面是高氏家族拥有数量可观的藏书,此是编成书目的客观条件。而高家拥有丰富典藏的重要原因,即是高氏一族在正德、嘉靖间地位显赫。
正德帝对高凤的宠信,从根本上促成了高氏一族的发迹。高家的发迹,为藏书提供了必要财力,同时,其权势为收藏书籍亦提供了便利。
明宫廷对戏曲颇为雅好,高凤在宫内历任要职,直至司礼太监,高荣亦曾任宫廷尚宝司丞,这都为高氏收藏大量戏曲、小说等宫廷喜好的俗文学书籍提供了方便的来源。
另一方面是高儒个人成长环境优越,有一定的才学素养,此是编成书目的主观条件。高儒成长恰在高氏一族飞黄腾达之时,因此,高儒所处的家世背景非普通武官可比拟。
《高荣墓志铭》云:“儒虽荫武,而能博极群书,旁通诗赋。”高儒虽因父祖荫庇,得袭武职,但并非粗通文墨的“武弁”,而是“博极群书”。
前此学界未明高儒家世,为高儒编成此部重要书目而颇为惊奇,胡玉缙评高儒云:“武弁而能好学若是,尤当表而出之者矣。”34 语虽赞叹,但仍含诧异之意,无非因为在学人眼中,高儒之书目成就,与其武官身份颇不相称,如此种种皆因未明高儒家世造成。
此外,高儒得袭武职,也一定程度上使得他在思想上有一定的自由和包容,眼界并未如传统文人狭隘,这或许也是向来为文人所不齿的戏曲、小说得以在高氏书目中堂而皇之著录的重要原因。
附高儒家族谱系:
注释:
1 [明]高儒《百川书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页315、318。
2 [清]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三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页582。
3 [明]杜旻《□军锦衣指挥使高公配淑人左氏合葬墓志铭》,中国文物研究所,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新中国出土墓志·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页240。
4 [明]杜旻《大明诰封锦衣卫指挥使高室左淑人墓志铭》,中国文物研究所,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新中国出土墓志·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页228。
5 《百川书志》,页299。
6 《明武宗实录》卷二六,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页696。
7 《明武宗实录》卷三二,页796。
8 《明武宗实录》卷十八,页537。
9 [明]梁储《大明高都督之妻夫人苏氏墓志铭》,中国文物研究所,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新中国出土墓志·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页181。
10 [明]贾咏《明故昭勇将军锦衣卫指挥使高君墓志铭》,中国文物研究所,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新中国出土墓志·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页207。
11 陈松柏《也谈〈水浒传〉的祖本》,《湖南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页129。
12 [明]李东阳《大明故司礼监太监高公墓志铭》,中国文物研究所,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新中国出土墓志·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页172。
13 《左淑人墓志铭》云:“兰坡总丱游州学,时父质庵公为择配,得淑人而纳彩焉。”
14 梁志胜《明代卫所武官世袭制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页214。
15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辽宁省档案馆《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49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页179。
16 按,《武职选簿》隆庆四年大造后,历代均有增补,特别是万历二十二年加以重修,直至明末。“锦衣卫”册隆庆年间原目录已残损,从目录不能获知高应爵条是否为隆庆大造时录入,但从抄写字迹及体例看,当系隆庆大造时所记,其记录未录何年高应爵年二十岁,当系隆庆四年当年之实时记录。此条列于“锦衣卫”册“正千户”类之末,当是大造时,高应爵已袭职正千户,高氏革发后,将其记录附于“正千户”类之末。
17 关于奏带获功,参见《明代卫所武官世袭制度研究》,页424。
18 参见《左氏墓志铭》《高荣墓志铭》。
19 《明世宗实录》卷二二八,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页4729。
20 《明世宗实录》卷二五〇,页5021。
21 《明世宗实录》卷三六八,页6579。
22 《百川书志》,页3。
23 郭勋之卒年,《明史》卷一三○载“下勋锦衣狱,二十年九月也,……明年……其冬勋死狱中。”《明世宗实录》卷二六七记“嘉靖二十一年(1542)十月……乙酉郭勋死于狱”。而勋子守乾之墓志铭却云“辛丑,苍嵓谢世。”辛丑为嘉靖二十年(1541)。备考。
24 [明张文宪《明故左军都督府掌府事武定侯郭公墓志铭》,中国文物研究所,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新中国出土墓志·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页274。
25 [明]刘若愚《酌中志》,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页94。
26 [清]于敏中《日下旧闻考》,北京古籍出版社,1985年,页645。
27 统计数参见钱亚新《试论〈百川书志〉在我国目录学史上的价值》,《广东图书馆学刊》,1985年第1期,页4。
28 《百川书志》,页3。
29 竺青,李永祜《〈水浒传〉祖本及“郭武定本”问题新议》,《文学遗产》1997年第5期,页82。
30 《试论〈百川书志〉在我国目录学史上的价值》,页5。
31 王丽娟《〈水浒传〉成书时间新证》,《湖北大学学报》2001年第1期,页58。
32 《百川书志》,页56。
33 《也谈〈水浒传〉的祖本》,页130。
34 胡玉缙《续四库提要三种》,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页119。
罗旭舟(1976- ),男,湖北当阳人,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发表过论文《〈永乐大典目录〉所列杂剧初探》(《文学遗产》2011年第3期)、《〈盛明杂剧〉的辑刊与流传》(《文学遗产》2013年第2期)、《朱有燉杂剧的整理与校勘——兼评〈朱有燉集〉的杂剧整理》(《戏曲研究》第100辑)等。研究方向为古典戏曲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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