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光旦 永不放弃的人生
清华校园有一座马约翰的雕像,此人因积极倡导体育运动而被人们永久铭记。1921年,一次练习跳高,学生潘光旦右脚触地时,感觉整条腿像触电了一样,很疼。当时并没在意,几天后,情况愈发严重,最后被医生诊断为结核菌感染,限于当时的医疗条件,只得把右腿锯掉了。
潘光旦找到校方,问自己是否还有出国留洋的可能。严鹤龄为难地说:“怕不合适吧,美国人会说中国人两条腿的不够多,一条腿的也送来了!”话倒实在,多少有些难听。潘光旦极为沮丧之余,并没有轻易放弃,作诗一述心怀:“谈兵膑脚传孙子,述史丧明说左丘。此思尚存志仍在,纵教偏废亦何忧。”
1899年8月13日,潘光旦出生于江苏宝山县罗店镇的一个乡绅家庭,原名光亶。后以亶字难懂、笔画又多,取其下半,改为光旦。父亲潘鸿鼎为戊戌科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属于梁启超一流的开明派。潘光旦就读于父亲创设的洋学堂,所以英文极好。1913年,潘光旦被江苏省政府咨送北京清华学校。遗憾的是,他的父亲同年离世。
潘光旦的母亲沈恩佩知书达理,管教甚严,她的另一个儿子也上了清华,孩子们在外打架,不论理由,回到家里都会受到体罚。战乱时从乡下逃到上海,她舍弃很多物件,却带了四担子书。晚年无事,她用彩带子编作竹制书签。母亲去世时,潘光旦极为哀恸,在阁楼上独处三天都不下楼吃饭。
休学一年多,潘光旦重返清华,运动不行了,便发奋读书,“各门功课都名列前茅,英文更是全级之冠”。有一次,他读到了图书馆尚未公开的六大本《性心理学研究录》,通读完毕,兴趣大增,又读了一些西方精神分析书刊,在同学中间,俨然已是一位性心理学的小权威。在《中国五千年历史鸟瞰》课上,导师梁启超读他的作文后,批曰:“以子之才,无论研究文学、科学乃至从事政治,均可大有成就,但切望勿如吾之泛滥。”
后来,清华校长换成了曹云祥,见此子如此立志,便有心成全他。偏巧赶上李大钊领导“八校教职员索薪团”斗争,清华学生进行声援,举行“同情罢考”,结果当局要求罢考的写悔过书,否则留级一年。潘光旦宁肯牺牲留洋机会也不写这玩意儿,这让闻一多非常敬佩,在家信中写道:“圣哉光旦,令我五体投地,私心狂喜,不可名状!”第二年,事态渐渐平息,潘光旦才获准出洋。
抽烟斗的潘光旦
1922年,潘光旦赴美,进入素以学术著称的达特茅斯大学,插入三年级攻读生物学,而一般情况下都是入二年级的。即便如此,教务长还是跟他道歉,说该让他进四年级才对。两年后拿到硕士学位,潘光旦转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主修遗传学,再获硕士学位。那时,美国大学里实行通才教育。潘光旦如鱼得水,博览群书,怀抱知识强国,誓言决不让中华民族冒亡国灭种的危险。
1926年学成归国,潘光旦先后任教于上海光华大学、复旦大学等,创设优生学课程,出版《冯小青》《优生概论》,主编《优生月刊》。他提出健全社会的“两纲六目”,即:个人之纲的通性、性别、个性三目;社会之纲的社会秩序、种族绵延、人文进步三目。潘光旦认为大家族生活方式不妥,主张实行折中家庭:只由年老父母、未成年子女等直系亲属组成,这样最有利于个人发育和社会进步。他是近代中国最早提出“优生优育”的学者。
1934年,应梅贻琦校长之聘,潘光旦回到母校清华,接任教务长。“一二·九”运动期间,他夹在政府与学生中间左右斡旋。有谣言说他向军警提供了学生名单,以至于被围攻,甚至抢走了他的双拐让他“独立”。钱伟长是当时的研究生,一次座谈后,潘光旦把他留了下来说:“学校并不是完全反对你们的,我们不过是做缓冲的。”
那时,潘光旦兼任社会学系主任,系里只有一位待了一年的名叫费孝通的研究生视他为活词典,凡有不知道的事情,就跑去问潘光旦。一来二去,两人建立了半师半友的关系,这个研究生还请潘光旦主持了论文答辩。费孝通后来说:“我应当是他学生中受益最深的一个。”费孝通称赞潘老师的性格是牛皮筋:“屈不折、拉不断,柔中有刚;力不懈、工不竭,平易中出硕果。”
早前,家中给潘光旦定有婚约,因他有了残疾,对方就取消了婚约。潘光旦的表妹赵瑞云打小爱慕他,便嫁给了他,两人生养了四个孩子。在西南联大的那段岁月,潘光旦两度出任教务长,家里却吃了上顿没下顿,赵瑞云便与梅贻琦夫人一道做出一种上海糕点,取名“定胜糕”,在集市上深受欢迎,不知多少名家大师品尝过师母们的手艺。住清华园新南院11号时,门前藤萝架上结出一对并蒂的葫芦,潘光旦十分喜欢,索性将书房命名为“葫芦连理之斋”。
抗战胜利后,潘光旦与闻一多、费孝通、吴晗联名发表《四教授致马歇尔将军书》,声明反内战、要和平的第三方立场。李公朴、闻一多惨案发生后,同为民盟成员的潘光旦也上了刺杀名单,只好躲进了昆明美领事馆避难。出来后,迫于国民党政府的压力,他丢了教师的职位,做了图书馆馆长。
新中国开国大典上,潘光旦拄着双拐,成了天安门城楼观礼队一员,还进了全国政协。1952年秋,清华大学的院系调整已经完成,社会学系全被取消,潘光旦被调到中央民族学院。据学生们回忆,他演讲起来滔滔不绝,口才极好。潘光旦曾有一个“从游”的比喻,认为师生之间就像大鱼和小鱼,大鱼在前引导,小鱼紧跟其后,这就是教育。
晚年潘光旦
1958年,赵瑞云去世,他失声痛哭,认为是自己被划为“右派”,而导致夫人发病去世的。在思想改造运动中,他做了十二次检查,总是通不过。人们认为他太顽固,说他是铁心的皮球。有人开他玩笑说:“你这个人,立场、观点都有问题。”这时的他眼睛不好用了,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借题发挥地说:“我不但观点有问题,我这方法还有问题呢,我架的是两条美国拐杖啊。”
“文革”期间,潘光旦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抄家、批斗是免不了的,还被派去做拔草的工作。他只有一条腿,请求给个小板凳,昔日的学生置若罔闻,他只好趴在地上爬着拔。折腾来去的,他患上了尿毒症,腹胀如鼓,惨痛得哀号不已。被人送到医院,但没有人给他治疗。
叶笃义那时常去看他,知道潘光旦总结出一套“三S政策”:Submit(服从)、Sustain(坚持)、Survive(生存)。这次见他如此痛苦,就给他打气说:“Sustain and Survive,你要坚持住啊!”潘光旦却摇摇头说:“Succumb(死了)。”
1967年6月10日,见潘光旦熬不住了,老保姆找来了费孝通。潘光旦想要止痛片和安眠药,哪里寻得到!他只能躺在费孝通的臂弯里,慢慢地停止了呼吸。
每每忆起那番惨状,费孝通都哀叹道:“日夕旁伺,无力拯援;凄风惨雨,徒呼奈何。”最后,费孝通肯定地说:“潘先生没有抱怨。”
不知道那时的潘光旦心里是不是在默诵着他最喜欢的那首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
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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