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的婚事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间孩子就长大了。可是在钱柜看来,则是终于把儿子钱壮熬大了,而钱壮也认为该是顶起这个家的时候了。

钱壮高考落榜后,压根没有打算复读,就收拾了仅有的几件换洗衣服,骑着上学时房东大娘送的一辆自行车,到镇上一家砖窑厂当起了窑工。
一个月后,钱壮歇班回家。晚饭时,钱柜怯怯地先开了口:“壮,今天村西头的春花爹托人捎话,说是他家春花相中了你,想和咱们结成亲家,如果你有意的话,咱明儿给人家回个话,定下来。哎,谁让爹没本事呢,咱家这个条件……”
钱壮一听爹的话,火气立马就上来了,脸色红一块白一块,就像眼前饭碗里的西红柿蛋汤。可是看了一眼还不满五十岁的爹,络腮胡子就像秋后的枯草一样没有一点精神气,一身黑涤卡衣裳不知经受了多少次雨淋和汗水的浸透,更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洗过,佝偻着腰身坐在低矮的饭桌前,脸都快贴到桌面上了。
钱壮最终没忍心发火,压低声音说:“爹,我还小,现在定亲每年光人情走动就花费不少,咱家条件差,等我挣到钱后再说吧。吃完收拾一下,把衣服换下来我洗洗。”
钱柜始终埋着头。其实,他即使抬起头,在那15瓦的白炽灯下,也看不清儿子的脸色变化。
钱柜从娘胎里带来的一只眼睛虽然略显浑浊,但总比一年到头出不了几次家门、从未见过光亮的老婆强多了。这些年来,钱柜就靠着一只眼睛和一膀子力气支撑着这个家。
十八年之前,儿子钱壮的降生,使家里的日子过得愈发艰难和困苦了,但却给这个沉闷的家庭带来了生机和希望。钱柜也不知道自己默默地拜谢了老天爷多少次,赐给他一个五官端正,身体健康的儿子,让一家三口有了三只眼睛!
钱壮躺在娘以前睡觉的地方,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明白,爹肯定也是在装睡,要不然早就鼾声如雷了。
钱壮深知爹娘养大自己不容易,遭受过多少人的白眼和歧视他都记不清了,虽然娘看不见,爹看不清,但自己心里明白得很,就是缺乏抗争的勇气。钱壮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和娘都需要爹照顾,爹不能出去打工挣钱,每逢村里谁家有盖屋垒墙、婚丧嫁娶的事,爹就去帮忙。爹吃饱后,主家再单独盛上一碗菜,包上几个馒头让爹趁热送回家给娘和他吃。
娘是去年走的,走的时候体重就剩几十斤。钱壮抱着娘,看着娘那对深陷而又干涸的眼窝,他嚎啕大哭的时候,感觉到娘的身体轻飘飘的……娘嫁给爹时是第一次出远门,虽然娘生活过的两个村子相距还不到4公里。
钱壮最喜欢回忆的是爹用独轮车推着娘和自己,到姥姥家的情景。娘俩各坐一侧,乡间道路虽然坑洼不平,但爹推着娘俩大都是顺着车辙走,偶尔小幅忽左忽右,但也绝对平稳不颠。爹走一路,说一路,树木、庄稼、野花、水塘……凡是爹能看到的,都说给娘听,娘脸上的笑容很美很美。
长大后的钱壮也很想推着娘到姥姥家去,可是爹从来不让,总是这么一句不容商量的话:“你冒冒失失的,别摔着你娘。爹嘴笨,你陪你娘说说话就行了。”
钱壮想,若是家庭条件好一点的话,娘肯定还多活一些年岁。娘在病危期间,房东大娘曾让大女儿胭脂送来一条大鲤鱼和几斤鸡蛋。爹从来也没做过这么大的鱼,还是邻居刘婶拿回她家红烧好了后又端来的。爹喂着娘吃了大半条鱼,娘说是这辈子吃的最香的一顿饭,如果壮壮在家能吃上几口就好了。娘自打吃了红烧鱼以后,又撑了不到十天,最终还是走了。
钱壮知道,春花大自己三岁,学习很差,留过几次级,上小学五年级时就曾和她在一个班。她从小就有癫痫病,一犯病就躺在地上,口吐白沫……虽然家境殷实,但因这毛病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婆家。哼,什么春花看上自己了,还不是她爹的主意,认为像自己这个条件的能找上媳妇就不错了。
太阳火一样的炙热,烘烤着大地。钱壮一如既往地劳作着,想着尽量多挣钱改善家庭条件。胭脂骑着自行车又来看他了,给他带来了些水果,还有一些清凉油、风油精和蚊香等防暑防蚊的日用品。树荫下,胭脂一边给钱壮洗着衣服,一边商量着说:“工棚里闷热,蚊子多,你还是回家睡吧,你原来住的房子一直闲着。俺爹娘说的倒插门的事,你就权当没听见。”
胭脂比钱壮高一级,是他同龄师姐,人长得水灵,身段也好,心地更好,尤其是那迷人的微笑曾多次进入钱壮的梦乡,为此他曾默写了一句诗形容胭脂:明眸一撇惊鸿雁,朱唇未启摄人魂。高中三年,钱壮一直借宿在胭脂家,胭脂娘早上经常给他煮面条,冬天烧洗脚水,还送给他一辆自行车骑,胭脂也常帮他洗洗衣服。钱壮从内心感激胭脂娘俩的关爱,却断然拒绝了胭脂娘前段时间说想招他当上门女婿的事。若当上门女婿谁来照顾爹,村里的人还不戳断自己的脊梁骨。
胭脂家离窑厂就几公里的距离,骑自行车用不了二十分钟。工余时间,周边田野里的沟沟坎坎,河岸上、池塘边都留下了钱壮胭脂漫步、追逐、牵手、相拥的身影。有了胭脂的陪伴相守,工作的疲劳,身体的酸痛,生活的枯燥乏味,都变成了甜蜜和幸福。胭脂多次劝说钱壮:“干窑工出苦力挣钱不是长法子,还容易落下一身毛病,学点技术活或做点生意才是长久之道,缺本钱我替你筹,如果能当兵则更好。”
钱壮家一直是村里的救济对象,和村支书家非亲非故,以前也曾动过当兵的念想,可他知道每年村里两三个指标怎么也轮不到他的头上。
征兵的时间到了,沿街贴了很多诸如“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热血青年,献身国防”的标语。一天,村支书和民兵连长一起坐着皮卡车来到窑厂,说是刚在镇里开完征兵工作会议,让钱壮收拾一下东西跟车回村填表报名,过几天再到县城体检。只要身体合格,村里有一个名额就分给他。
钱壮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惊得不知所措,还是民兵连长拍了他一下脑袋说:“臭小子,发什么呆,还不赶快向窑厂请假,收拾一下东西回家,你要留书记在窑厂吃饭咋的?”
钱壮体检顺利过关。离家的头一天,胭脂过来一边帮着收拾行李,一边说:“高中课本一定带好,有空多看书学习,争取考上军校提干,让钱叔叔跟着你享享福。”稍作停顿后,看似认真又似乎调皮地说:“至于本姑娘则无所谓,军官不眼馋,农民不嫌弃。”
钱壮从后面抱着胭脂的腰说:“我家这个条件,你都不嫌弃,我会记住你对我的好,不管怎样咱俩都要不离不弃。”
胭脂转身深情地吻了一下钱壮,说:“人穷不能代代穷,我看好你,也相信你会有出息的。我明天就不到车站送你了,到了部队后多来信。”
“为啥,是你爹娘不让?”钱壮不解地问。
“你真傻还是假傻呀?若是爹娘不让我送,今天我也来不了。咱俩的事不公开,就免除了双方家庭人情往来走动,俺家族大,农村的事你也知道,都死要面子活受罪,儿女亲家走动开销太大,就不要给钱叔增加负担了。”
上军列之前,村支书叮嘱钱壮:“穷不是专利,但人穷不能志短,到部队好好干,不能给老少爷们丢脸。”
钱壮满含热泪激动地说:“放心吧!支书,俺绝不辜负您和几千口乡亲的期望,一定干出个名堂来。”
这时,民兵连长把躲在人群后面偷着抹眼泪的钱柜拉到钱壮面前说:“壮就要到部队了,给孩子留个笑脸,别让他惦记你。”
钱柜钱壮父子没有言语,钱壮不忍心看到爹那只浑浊的眼睛流出的那行泪水,用力将爹拥在怀里,抱了好久。抱着爹的感觉真好,这是钱壮第一次抱着爹,而第一次抱娘也是最后一次抱娘却是在娘去世的时候。
列车缓缓启动,钱壮拼命地朝爹和村支书、民兵连长挥手告别。猛然间,钱壮看清了人群中有个红衣女孩也在向列车挥手告别,他揉了揉泪水模糊的双眼,定睛确认了一下,没错,是她——胭脂!
钱壮到部队后积极要求上进,训练扎实,为人诚恳,做事果敢,有的认为吃苦受累,可他没觉得累在哪里,当窑工才是真累呢。钱壮入伍第三个年头不但入了党,还考取了军区陆军学院。
三年的军校生活很快就结束了,钱壮毕业分配到师直警卫营当排长。钱壮带兵训练、查铺查哨是主打业务,并经常到师首长家就警卫和公勤保障工作征求意见。时间一长,被一个首长家属相中了,要把女儿介绍给钱壮。
首长的女儿在师直通信营当副连长,和钱壮同龄,活泼大方,模样可人,新潮时髦。钱壮去她家两人碰到一起时,她总是主动找话题聊天,临走还给他收拾一些水果,送几盘流行歌曲磁带,有时还打电话邀请他到师机关的文体活动中心跳舞、唱歌、打羽毛球。
钱壮不想仰仗他人谋取功利,只想靠本事和为人赢得战士的尊重和领导的赏识。钱壮和首长的女儿在一起,虽然表面上很愉快,但却总有一种莫名的不踏实的感觉。钱壮曾告知她,自己来自农村,老家有个相恋的女孩儿。但她却从来没有主动了解过钱壮的家人及其恋人的情况,钱壮对此有点耿耿于怀。钱壮不喜欢她做事张扬的性格,更看不惯她居高临下发号施令,就经常对她发出的邀请找理由推脱,实在推脱不掉就去敷衍一会儿,再借故提前离开。
这些年来,胭脂也时常去看望钱柜,帮着洗洗涮涮、收拾收拾家,每次也都留些零用钱。钱壮知道胭脂一直等他,也知道胭脂能读懂他的心。他们一直书信不断,上军校时每年的寒暑假自然经常在一起,更少不了卿卿我我,感到了真爱是彼此的守望,是爱恋的思念,是一起的快乐,更是相互的尊重。
首长的女儿近来攻势凌厉,隔三差五来连队找钱壮,还打算把他调到师机关当参谋,有时打电话请他到她家吃饭,还曾多次让公务员把水果送到连部,让连长转交,而不是直接交给他。钱壮看到粉红色心形卡片上“钱壮同志亲吃”的隽秀留言,还有连长、指导员一边一个倚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点着腿,“两脸坏笑”的样子,以及“呵呵……”的打趣,脸红涨、心尴尬,匆匆拿走少许水果,头也不抬地说了声“领导慢用”,就夺路而逃。
“看来婚事不能再拖了!”钱壮打了回家探亲的请假报告。假期很快得到批准,钱壮收拾了一下行李,通讯员骑着偏三轮送他乘上通往县城的公共汽车。一路无心赏景,只是希望汽车开得再快一些。
傍晚,钱壮赶到了镇驻地,来到村中央那棵千年老槐树“媒仙”下。他驻足良久,默默地念叨了一些祝福的话,然后就径直走向那个再也熟悉不过的农家小院,推开了胭脂家的大门……
(本文图片选自朱亚文主演影视剧剧照,非文中情景)
作者:张立志,山东博兴老湖滨人,军旅生涯27年后,就职于山东省人大常委会办公厅。先后在军队、地方杂志、报刊发表作品近50篇。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