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湾往事

榆钱湾不是湾，是村西边一片大水塘。

在我浪漫的想象里，湾是大海给陆地的拥抱，那里有阳光、沙滩，还有即将散架的老木船和一脸沧桑的老船长。而我的榆钱湾却只有芦苇、青荇和雨后的一湾蛙声，还有从未出过远门的乡亲。我不解村人为何要把池塘称作湾，这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

榆钱湾在容娘娘的屋子后面，岸边两棵老榆树耸入云霄，当榆钱儿密密麻麻生满枝条的时候，我喜欢仰望被臃肿枝条分割的支离玻碎的天空和天空上同样支离破碎的云朵。榆树有多高呢，高得让人失去捋榆钱儿的兴致。榆钱儿自己热闹不起来了，飘飘洒洒落到水面上，水面便堆了一层雪。

这大概就是榆钱湾名字的由来吧。

这个时节，容娘娘开始了一年一度搓草绳的活计。她个子矮，身子薄，看东西模糊，干不了农活，只能靠搓草绳补贴家用。她把硕大一筐稻草浸在湾里泡着，浸泡后的稻草温润且有韧性，在她手里分成三股，交叉着被搓成绳子。她坐在草席上，一只脚踩着刚搓好的一段，绷直的草绳在她手中进度神速。草绳永远搓不完，脚下盘了一团团的。稻草也永远用不完，不等短了便有新的一股续上去。她一双关节粗大浮肿的手，把无尽的时光也搓了进去。

漫长的暑假开始，榆钱湾边上热闹起来。我们偷了家里麦乳精瓶子、罐头瓶子，栓了长长的麻绳制成简单渔具，开始了湾边的垂钓。

那也是榆钱湾的青葱岁月：岸边茂密的芦苇丛中，伏着叽叽喳喳、叫声清脆的绿色小鸟，也有颜色瑰丽的野鸭子跑进跑出。我们在瓶里投了馒头屑屑，远远抛进芦苇丛中，麻绳末端的木棒插在水底，防止被水飘走。几分钟后，猛地提起瓶子，便会看到几条进入圈套的小鱼，嘴巴焦灼地张张合合。但我很快发现，只要是容娘娘下水抱稻草，提上来的瓶子一定是空的。我们向容娘娘抱怨，是她下水的声音吓跑了鱼。

容娘娘一脸不屑：去，去，去！一帮闲秀才，快帮你们爹妈放牛去！

她顿了顿又说：我给你们说个昧儿。猜着，我就到远处泡草，猜不着你们就帮我抱湿草。咋样？

容娘娘年轻时四处讨饭，走过很多村庄，听来了各地的谜语民谣。她有讲不完的故事和谜语，连我们老师都不敢和她比猜谜语，年少无知的我们却痛快应战了。

“上片毛，下片毛，中间一颗黑葡萄。”

我们抓耳挠腮，苦思冥想，磨叽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想出答案。

“是眼睛。上眼皮有眼睫毛，下眼皮有眼睫毛，中间的黑葡萄不是黑眼珠吗？”我们拍额顿足，恍然大悟，又觉得猜谜语其实非常简单，央求她再给一次机会。

“左一片，右一片，隔道山头看不见”。

“是，褂子？”“马甲？”“裤衩？”“袜子？”我们猜了些成双成对的上衣、裤子之类。容娘娘不住摇头：“真笨，笨死啦，你们中间别指望出个大学生。”事实上，我们正好赶上大学扩招，中间出了2名大学生，直到上了大学我才出谜底是耳朵。

容娘娘对我们的智商有了底儿，又放心地说了一个：

脚趾像扇子，脚穿红袜子，嘴巴像梆子，走路摆架子。

我们猜了一通，最后断定谜底是村长，村长就是整天噘着嘴，走路摆架子的，也穿过红袜子。

容娘娘被我们的谜底笑岔了气，她已经说不出话，指着湾里游荡的鸭子说出了答案。

三次未猜中，还有可能得罪了村长，我们彻底服输了。这个暑假，只要去钓鱼就得替她抱稻草，衣服前襟都是湿漉漉的。容娘娘不用起身了，效率大大提高，她一天搓出许多草绳，盘成一个硕大的圆饼，用小车推了送去集市上的收购站，再领一车稻草回来。她用这点微薄的手工费换成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还请我们吃了一次西瓜。

农历六月，天已流火，都在午休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榆钱湾翻湾了！村民一咕噜爬了起来，顺手抄起脸盆、笊篱朝湾的方向奔去。

那个闷热的中午，榆钱湾的水族们从岁月静好一步跨入世界末日。浑浊紫黑的湾水，鲫鱼的嘴巴向着天空一张一合呼救。水蛇昂着三角头颅，在水面支支乱窜。水面常见的苗条俊逸、像游手好闲公子模样的白鲢鱼，也经受不住打击，也仰翻了一片。还有癞蛤蟆，每个雨后的夜晚都被它们寻欢作乐的声音烦得要死，现在它们挺着气鼓鼓的白肚子四散逃命，不时被庄稼汉毛躁的大脚板踩死。踩了癞蛤蟆的庄稼汉反而情趣高洁起来，每一个癞蛤蟆“噗”的破裂声，都让他们露出极度厌恶的表情。

我在那个闷热的中午，全面而悲伤地了解了榆钱湾的里里外外。但村人们无暇悲伤，他们自年后再没有碰过腥荤，纷纷嘻嘻哈哈脱掉上衣，挽起裤腿跳进湾里捞鱼。在与鱼的周旋中，乌黑的泥水溅满了他们被烈日晒黑的皮肤，以及从未被晒过的雪白的部位。在那个少荤缺腥的年代，那天全村人该是一场集体的狂欢。家家户户的厨房都飘出了鱼香，你在村口的炊烟中能闻出煎鱼、炸鱼、醋溜鱼或鲜鱼汤的味道。

这次围剿中，只有一条小泥鳅幸免于难，它那时娇小玲珑，在水盆中敏捷躲闪着抓它的手。我奶奶不忍杀它，把它养在废旧的暖水瓶内胆里，挂在墙上。经年累月，当年墙上新贴的报纸已经变得焦黄，没有人给它投过食或换过水，小泥鳅在尺寸之地凭借一壶死水长成老泥鳅。但泥巴才是泥鳅的安居乐业之所呀，要不怎么叫泥鳅呢！被禁锢多年，俨然老成精的泥鳅越发有越狱之举，时常搅得水瓶里扑通通响，透过玻璃瓶，能从那双寒光四射的小眼睛里能看到它的冲天怨气。终于一天，奶奶把那瓶取下来，连瓶带水带泥鳅整个扔到榆钱湾里，神情像扔掉一个多年的心事。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老泥鳅那双寒光四射的眼睛，我一直没有忘记。

遭此浩劫的榆钱湾从此失去了灵气，面积萎缩，芦苇枯死，水成了墨绿色，里面蠕动着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大榆树下有了大片空地，成了老人儿童纳凉休闲的地方。再没有人用榆钱湾的水了，连鸭子也不肯来。只有容娘娘还经常蹲在岸边刷鞋，她动作匆匆忙忙，我看到绿色的水溅到她的白洋布袜子上，好多条小小的肉虫子在上面挣扎。

容娘娘在那一年，一只眼睛里长了白色的萝卜花，像被弹花的玻璃珠子。她不再搓草绳了，却依旧蹲在岸边刷鞋，我怀疑她的视力根本看不到那些乌泱泱的小虫子，否则脏也脏死了。

她在房前院子里开辟了一片小菜园，种些白菜萝卜之类。那一年大旱，我时常见她提一只铁皮桶，用一只葫芦瓢子，一瓢一瓢舀了脏水去浇菜。我奶奶看到提醒她：容啊，那水太脏了，浇不得菜的。

容娘娘抬头望望天上焦灼的太阳，叹口气：“人不能吃就喂鸡、喂兔子哩，总比旱死的好。”她并没有停下，一直浇到暮色四合。

那年冬天，白菜稀少且昂贵，很多人家过年没有白菜包饺子。容娘娘送了奶奶两颗裹得紧紧绷绷的大白菜。奶奶当然知道那是榆钱湾的脏水浇出来的，爱清洁的她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儿。

作者：张迎，山东沾化人，公务员。业余爱好读书，旅行，喜欢以细腻笔调记录生活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