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家乡青纱帐
我的家乡在博兴县吕艺镇刘官村一带,这里盐碱地多。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在落后的农业生产条件下,许多盐碱地只能种植抗旱耐碱的高粱。
鲁北平原属季风气候,只有夏季多雨,而高粱的盛长期正是麦收后的六月天。在靠天吃饭的年代,这样的气候条件也适宜高粱种植。
家乡人把高粱叫秫秫,主要有白秫秫、红秫秫,都是高个子、大穗子、红红的脸庞,就像鲁北平原上的汉子,高大朴实。
青纱帐在我们家乡称作秫秫棵(方言读kuo)地。其他庄稼地,种麦子的叫麦地,诸如此类,有豆地、棉花地等。只有秫秫地加“棵”,原因大概是由于高粱棵格外高大的突出特征,让你必须专注它那区别于其他农作物的伟岸。而青纱帐,是以后在电影和书里学到的叫法。
家乡的人们揶揄没文化的庄户汉,就说他“满脑袋高粱花子”。可见,高粱种植的广泛。那时,夏秋季节,田野里到处可见郁郁葱葱的青纱帐。
“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六月的鲁北平原上大雨适行,充沛的雨水把盐碱压到了土壤深层。在高温高湿的条件下,发达的根系饱饱地吸足了水分和养分,高粱疯长着,一天能窜一搾高。据说,晚上在高粱地边上能听到高粱“啪啪”的拔节声。
用不了十天半个月,那高粱就从一棵纤弱的旱苗长成了亭亭玉立的“玉树”。“玉树”连成片,便在那往日盐碱白茫茫,甚至有些荒凉、平淡无奇的田野上,平地拔起一道道绿色屏障。站在高处看,秫秫棵地连成了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野风吹过,飒飒声响,好似埋伏着千军万马。风吹绿浪,又如海洋般浩荡,极大地冲击着平日里看惯了黄土平原坦荡无奇的人们的视觉。置身其中,高耸的高粱棵遮天蔽日,使人如在莽莽林海之中,足以满足厌倦了平原上一览无余的孩子们探幽寻奇的心。
这时的青纱帐,简直就是孩子们的乐园。小时候,我们在里面砍柴,找“菇米”吃,撅“枪杆”啃。菇米,即高粱乌米,在高粱叶里包着,剥开叶是白色的,像一支粉笔,观其内部,白中有黑。比较细腻,口感不错,肉肉的,有点甜,可以生吃。也可以扒开叶子,放在锅里蒸着吃,或蘸大酱,用菜叶卷起来吃,味道也不错。捣碎了,和上蒜泥,也是一道很好的下饭菜。“枪杆”是秀不出穗的高粱棵,因为秀不出穗,植株的养分留在秸秆中形成糖分,所以秸秆跟甘蔗一样甜,当地叫“甜棒”。在那困难岁月,对于没有零食吃的孩子,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最有意思的是小伙伴们在里面玩“藏人儿”(捉迷藏)和游击战“打鬼子”的游戏。高粱叶做草帽,高粱秆做刀枪,甚至在高粱地深处的空地里做一处游戏的营地……在深不到边,神出鬼没的青纱帐里做这些游戏,可比在空旷的野地里刺激多了。
家乡的青纱帐不但形象美,富于情趣,而且充满革命老区的传奇。它沐浴过发生在吕艺镇高渡村的博兴大地革命首义——“八四暴动”的风雨,弥漫过渤海老区八路军抗日的硝烟,掩护过来往根据地的干部,保护过社会动荡中逃难的百姓。它是抗日武装的战斗堡垒,它是八路军给养的坚实保障……
于国,青纱帐是功臣;于家,高粱浑身是宝;于民,它是百姓的衣食父母、活命口粮,千百年来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庄稼人。
那时,如果没有高粱,村里百姓就过不了日子。秫秫粒是家乡人饭桌上的主食。过去家乡一带,说一个人一辈子有饭吃,就说他“喝一辈子红秫秫粘粥”。秫秫萼子是饲料,养猪喂牛少不了。秫秫穗儿刮去粒,是缚炊帚、地笤帚的笤帚苗。秫秸更是家家离不开的生活资料,好的做箔材,打箔建房,剔拔下的也能夹箔障子当墙、勒栅栏子做门儿。劈下的秫秸叶,烧火做饭。就是秫秸楂,也是盖屋做房檐的材料。家家许多生活资料,都取材于高粱棵。除了自己家用,也可以卖钱、换粮,贴补家用,给家里添置件家什,或给孩子买件过年的新衣裳。甚至打墙、盖屋,嫁闺女、娶媳妇,这些高粱物产都是一笔不小的经济来源。最讨娘们儿欢心的是穗挺秆,她们精挑细选,分粗细,别长短,物尽其用。给孩子插笼子,做玩具,重要的是勒笊篱、钉盖簟儿、穿篦子。别看这些家什不起眼儿,可承载着祖祖辈辈、一家老小吃饭的大事。糊地瓜、贴饼子,蒸包子、下饺子,都离不了这些小物件。每家做饭各有各的故事,但家家户户那薄薄的篦子上升腾着的,都是母亲和着秫秫面蒸出的勤俭品质;圆圆的盖簟上承托着的,无不是母亲寄于白面饺子所包裹的香醇母爱。这些简陋环保的炊具,也留存着游子们对母亲饭香、家乡年味儿的记忆!
高粱物产是那时家乡最基本的生活必须品。形容一个人穷,就说他屋里只有一个秫秸插的碗碴架子,或者说他家里连领秫秸箔都没有,老婆生孩子挡门的箔都得借。
经历过六零年忍饿的人,既熟悉豆子秫秫蒸窝头的清香,也忘不了秫秫萼子攥荠馏的粗涩。就是这老百姓赖以糊口活命的高粱,千百年来见证着庄稼人的艰辛。
祖父从小客居。听父亲说,祖父为了有一个容身之处,以八十多石高粱的高价买了一块三分地大的宅基地。为了还债,祖父长年给财主扛活,打短工、做觅汉。春天种高粱,秋天收高粱。最多的时候,祖父一天能砍三大亩(相当十市亩)的高粱。今天的人很难想象那样的劳动强度。
父亲年轻时,虽然实行了合作化,但生产条件并没有改变,农民依然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手工劳作。秫秫依然是家乡主要的农作物,高粱依然是人们糊口的口粮。父亲这辈人和上辈一样,劳动、生活依然充满着劳苦与艰辛。
“清明秫秫谷雨花。”高粱春种秋收,生长期长。耕地、播种,开苗、锄草,劈叶子、砍秫秸,钎穗子、刮苗子……活多活累。过去流传于河北、河南、山东记录旧时乡村生产生活百态的《庄户杂字》,其中一段话说的,正是祖、父辈劳动的写照:
大暑下大雨,禾苗日变迁。
地湿天又热,粪大苗儿欢。
谷黍渐吐穗,高粱过房檐。
速锄三四遍,莫使草荒田。
叹彼农夫苦,锄禾傍午天。
汗滴禾下土,此际最堪怜。
“五黄六月”,也作“五荒六月”,是庄稼人最忙碌的时候。与五月忙麦收不同,六月忙是秋庄稼急需锄草灭荒。高粱要锄第三遍和第四遍地,叫“删蜀黍”,是最流汗的农活儿。此时,正值酷暑六月,秀了穗的秫秫,屏障似的不透风。太阳当头,气温高,地气湿,上边烤,下边蒸,人一进去,马上一身汗,何况还要干卖力气的活儿?汗流浃背、挥汗如雨都不过,拿老农的话说就是“瓢浇”一样,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为了爱惜身上那件可能是唯一的衣裳,有的人只穿短裤在地里锄草,身上难免剌上几道“缕抽”(鞭痕般的伤)。刪蜀黍才是典型的“锄禾”,最能体现田间劳作的辛苦。
然而,在吃苦耐劳、壮实能干的庄稼汉面前,这些活儿都不算啥。生产队里删蜀黍,青纱帐里飘荡的除了滚滚热浪,还有社员们劳动的欢声笑语。
集体生产造就了社员诙谐粗犷的性格。在繁重的劳动中,社员们彼此之间善意地耍笑,是社员身心调剂的方法。锄地好手远远锄到了前面,还能从容地停下锄来顺手摘些菇米,撅根甜棒,更忘不了不时地回头喊上句调侃的话:“地头来饭了。安二叔,你再赶不上来,我们把汤喝光了。你干渴(kuo)了可就得喝河(huo)水了。”后面的那位,锄头子不咋地,可嘴头子不赖,知道把自己比作牛,笑骂道:“你这熊私孩子,喝(ha)急喽齁烫喽舌头啊。”爷们儿斗嘴,大伙凑趣儿,笑声不断。
傍晚收工,在秫秫棵地里流了一天汗、粘了一身“桐油”(家乡人对高粱棵上蚜虫分泌物的叫法)、落了一头高粱花子的汉子们,一个猛子扎进清清的河水,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凉凉爽爽地回家,就着芫荽炒虾酱,吞上几个掺了豆面儿的秫秫面子(饼子),或者喝上几碗秫秫面面条子。那种愉悦,只有劳动者才能体会到。
高粱收获的季节到了,田地里是庄稼汉手挥小镢子的身影。土路上是来来往往装得看不见推车人、小山似的秫秸车子。家家房前屋后都有几垛秫秸穳。夜静了,家里的劳力和孩子们都睡了,院子里还传来母亲们月光下刮秫秫穗的声音。那锄刃(家乡话读yin)刮过高粱穗发出的均匀清脆的声音,几十年后声犹在耳。
等秋收完了(liao),秋阳中,场院里,大街上,箔障子外,栅栏门前,大人们或拿镰刀,或持菜刀,在自家的秫秸穳旁劈箔材。放了学、星期天,那时没有家庭作业,大人拉上想去玩耍的孩子劈箔材,让他(她)们学会劳动。
冬闲时,那些打箔的好手便被左邻右舍请去帮忙打箔。没有一点报酬,不为那一碗白菜炖豆腐和几个秫秫面子,也不图希那茶碗子高粱酒,为的是乡亲情谊,邻里互助。
谁家盖屋,上了梁,铺了檩,上箔泥顶子了,才发现秫秸箔还缺一领。为盖屋操持得嘴上起燎泡的主家转了花(没了主意、打转)。张罗管事的三大爷毫不二糊,喊着:“叫这么些干活的人等那领箔还行?小栓子,快跟着你大娘家去,搬俺那领箔来先使上再说。”正是这一领箔、一瓢子秫秫噶渣子,蕴含的那份互助、仗义,世世代代维系着庄上淳朴友善的乡情。
后来,许多钻过秫秫棵地、吃着秫秫面子、喝着秫秫粘粥长大的年轻人,离开家乡,参军、上学、工作,用家乡高粱般朴实的品质,成就华丽的人生。他们也把对家乡青纱帐的怀念,带到了天南海北、异域他乡。
几十年后的今天,家乡水利条件改善了,盐碱地成了丰产田。一年一季、产量不高的高粱,早就被夏秋两熟的高产小麦和杂交玉米所淘汰。在家乡的田野上,已经看不到那激荡人心的青纱帐了。
如今,农业生产早已实现了机械化,家乡人种田没有了从前的艰辛,大家生活好了,但小时候家乡那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总是难以忘怀。因为,那是家乡曾经的年代,那是我们曾经的生活,那里有父母的艰难岁月,那里有我们年少时快乐的时光......
作者:刘东辉,博兴县吕艺镇刘官村人。教师,爱好读书,关注民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