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程砚秋老师教《宝莲灯》


程砚秋在中国戏曲学校教《宝莲灯》时, 给学生作出示范动作。他的脚的趋向, 手指的方向, 眼望的方向,俨然然面前有一个沉香在那里。眼睛有神, 身姿生动, 注意集中, 确是无意地拦住了刘彦昌的手的样子。旁边作刘彦昌的示范动作的是名老艺人贯大元。

回忆程砚秋老师教《宝莲灯》

中国戏曲学校学生 涂 沛 关静茹 殷妙文 柯茵賏 杨秋玲

去年二月到四月之间, 程砚秋老师给我校七年级几个同学教《宝莲灯》一剧, 这原来是作为纪念已故王瑶卿校长的,因为王校长生前对这一出戏的艺术创造贡献很大, 程老师所演的这一出戏正是遵循着王校长的路子; 但是万不曾料到,程老师教给我们这最初一出戏, 即成了他教给我们的最后一出戏, 成为我们毕生难忘的纪念了。

我们不能忘怀程老师给我们教戏时的那种精细而耐心的精神, 与他的和善可亲的声音笑貌, 特别是对于《宝莲灯》一剧的讲解过程。尽管我们的体会很不深刻, 回忆起来也很零碎, 然而作为程老师的学生, 我们却十分愿意把这些零碎的回忆和体会写下来, 作为对老师的怀想和纪念。

根据程老师对我们讲, 《宝莲灯》当年陈老夫子( 德霖)和王凤卿曾经合演, 王校长也曾和谭鑫培合演过, 他们的路子不尽相同。程老师向王校长学会这出戏, 又通过他自己的领会、推敲和创造, 有许多与老演法不同的处理方法。比如王桂英的出场, 按我们过去所学的老路子就是“闷帘”倒板上。台上刘彦昌唱: “左难右难难坏了我, 后堂内请出儿的娘亲。”沉香秋儿接说:“有请母亲。” 王桂英内唱二黄倒板: “ 二娇儿在堂前一声请, ” 然后上场接唱迥龙: “ 后堂内来了我王桂英。” 而王校长则取消了旦角的倒板一句,在刘彦昌唱到“ 左难右难难坏了我”之后, 王桂英就上场接唱: “ 后堂内来了我王桂英。”——她不是被请出来的,而是自己出堂来的。程老师就是这样教的。

因为当时所发生的事情很突然,儿子惹祸归来, 剧情很紧张, 王桂英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走出来, 对剧情来说就较紧凑;如果王桂英被请出来, 还要在幕内唱倒板, 就会冲淡了剧情的紧张, 并且这与后来王桂英的东猜西猜的剧情起伏失去了照应。程老师认为这样处理, 剧情是更紧凑了, 合理了。

王桂英听到儿子打死秦府官保之事, 她晕过去了, 醒来时有一个“ 叫头” , 一般是先叫沉香, 后叫秋儿, 而程老师教给我们却是先叫秋儿, 后叫沉香。因为她猛然间听到这噩耗, 急切之间先叫秋儿就可以显出她对亲生儿子秋儿更关切。叫秋儿时, 水袖从里往外翻, 结合着内心情绪, 像是连同心一起抛出去似的, 表现出她的沉痛、凄楚。王桂英对秋儿的偏心, 并不是故意要这样, 而是一种本能的流露, 所以要演得自然。在讯问二子时, 她对每一个都问“ 秦府官保是何人打死的” 一句话, 词句相同, 但感情不同, 对秋儿,这句话要比对沉香问得更急促、迫切一些。当她接下去分别对两个人说的“ 打死人是要偿命的啊” 一句时, 语气也是不同的, 对沉香说“ 偿命” 二字之间的拖音长短差不多, 说成“ 偿-命-的啊” , 语意显得平淡一些, 而对秋儿则要说成“ 偿-命——的啊” , “ 命” 字要特别拖得长而音往下坠, 这是含有暗示性的, 意思即说: 打死了人事非小可, 不能随便可以应承下来的啊!过去, 王桂英与沉香、秋儿的对话中,还有一句“ 儿自己的狗命” ——意思是: 儿自己的性命要不要, 程老师认为“狗命”仍不如“性命” 二字来得好。“ 狗命” 是为了加强语气, 表示严重性, 但过于“ 暴” , 只要把性命二字念得沉重一些, 也仍可以表现出严重性来的。一句简短的口白, 程老师都是经过再三的琢磨, 从剧情出发, 同时又要注意念法、语气、声韵与感情。

同是表现沉吟之状的一个“呀” 字, 在这出戏里, 王桂英曾用过五次, 程老师教给我们的出字虽然大致相同, 但神韵与表现的动作却大有不同。举例来说, 第一个“ 呀” 字,是在刘彦昌交给她“ 家法” , 要她拷问儿子, 她接“ 家法”之时, 由于她在前面已夸下了口“ 定要问一个清楚明白”,可是老爷猝然把这任务交抬她, 她觉得有些突然、为难, 所以她念这个“ 呀” 字, 是含有愣住、疑难、自审、探询等复杂的情绪, 她内心好似这样想: 啊呀, 老爷把这样一件事交托给我了, 让我怎么办。她接住家法, 手并不伸出水袖, 只是隔着水袖轻轻托住, 眼晴也不看家法, 目光沉腼地送刘彦昌下场。又如第四个“ 呀” 字, 是在刘彦昌一激之下(他提起三升母送红灯一事) , 她才说出, 即使是沉香打死了官保,“ 少不得也叫这个奴才( 指秋儿) 前去偿命” , 刘彦昌就趁机拉沉香一同跪下, 要沉香感谢母亲放了他, 这时王桂英也说了一个“ 呀” 字。此一“ 呀” 字, 要表示着后悔、心情沉重,她内心是这样想: 啊呀, 失言了, 完了, 把儿子送了。这时,她不宜甩水袖, 要使两袖慢慢地垂下来, 失神落魄地, 眼睛直视前方, 然后唱那段二黄散板: “ 一句话儿错出唇, …… ”

关于唱腔、吐字, 程老师与我们谈得最多。他要我们注意每一个字的吐音, 他说, 每咬一个字都要分三个阶段, 用他的括来说是发、飞、收。他说, 腔不能见棱见角, 劲头要使在内。唱时, 不要光咂滋味,要把戏的主题(剧情) 唱出来, 否则, 即是空唱。他说, 唱倒板, 不论是西皮或二黄,尾音决不可断开,不应缓气。如王桂英所唱的二黄倒板“ 听说是二娇儿打伤人” 的“ 伤” 字, 则要通过脑后音, 不能太缓慢, 否则, 情绪就折了。一般的倒板都是如此。他说, 慢板要唱得紧凑,快板要稳, 要把每字的尖团念熟, 因为快板无腔, 就是要听字, 倒、散板要唱得巧妙, 既要结合剧情,又要唱起来不费力, 可运用“头短尾长” 、“ 头重尾轻” 等方法。他还说挽,练嗓最好是在饭前, 念《玉堂春》中“ 启禀都天大人” 那一段。“ 容禀” 和“ 苦哇” 的念程中, 首先是吸足了气, 然后将字慢慢地吐出, 字既要通过嘴,同时又要把音送到鼻腔, 这样才能抑扬, 同时尾音不要太长。哭时的尾音也不宜太长, 如《女起解》, 最好不要哭出声来, 因为是带着枷, 两手不能抹泪, 所以, 用叹息此较好些。说“苦哇…… ” 这里是用颤音, 不能为了耍腔而使它翻腾, 这里的音要促, 一声一声的,这是从生活里来的。他说, 要唱得好,就要有念的工夫, 练时, 初不必顾虑嘴形, 主要是咬准字,该用鼻音的就用鼻音, 要使其抑扬顿挫, 但主要的还是要达意。例如王桂英唱“ 再把秋儿他问一声” 的“ 他”字, 不能唱得太实、太慢, 要轻轻的带过, 这里的“ 他” 是虚字、衬字, 轻轻一带, 即显得无可奈何。过去有些人的唱法, 是在“ 他” 字上用工夫, 就显得做作、松, 不紧凑, 反而影响了剧情。因为这句着重在“ 问一声” 三字, 唱时, 锣鼓紧跟着打“ 收头” , 赶着打(打在后几字未息时),使之紧凑、紧张。

说到唱时与场面上的密切关系时, 程老师说, 王桂英出场前有一声咳嗽, 不宜响, 只要让场面听见就行——这一声的意义是给锣鼓交代, 不一定要让观众听见。唱散板时, 锣鼓要紧跟唱词的最后一字, 因为胡琴过门短, 唱时不应耍腔,要做得紧凑。程老师说, 唱腔要与伴奏( 尤其是胡琴) 取得协调。首先要熟悉唱者和伴奏者的个性, 如拉得硬则要唱得软, 太软时则要刚, 相互取得配合、协调。唱腔拍节在于板眼, 音乐中鼓板的指挥要与演员、胡琴三者取得合作。一般最容易犯的是: 只注意了板,而忽略了眼——尤其在眼上有气口的地方。眼的作用非常大, 不容丝毫忽略。

程老师要我们注重基本台步的练习。旦角的基本台步是:一、眼平视, 二、肩放松: 三、两手叉腰, 四、头顶要尽力向上, 五、迈步不能大, 六、两膝不离。他说, 闺门旦脚步要小些, 婚后的妇女则可稍放大些。除扮演妖神的戏以外,一般旦角不宜大搬腿, 这是生理现象, 试看生活之中, 自行车就有男女之别——女自行车没有大梁。学习《虹霓关》一类戏, 可以使四肢灵活。程老师说, 脚步的变化多端, 要对人物做深入的休会。譬如穆桂英跑山, 是脚后跟着步, 脚尖出去较直, 要做到泼辣、爽俐, 显出她的山野气来;而樊梨花, 同样也是扎靠,就要具有元帅风度, 脚步可放慢, 稍劈开一些, 脚尖稍向外边半寸, 这样更显得有气势一些。程老师说, 动作要美, 不能做作, 要自然, 也不能照搬生活。动作要结合情感, 所以要多动脑筋, 反之, 就成了单纯地卖弄技术。程老师说, “ 无规矩不成其方圆” , 在舞台上的“规” 就是圆, “ 矩” 即是距离(尺寸)。要想身段活动, 必须脚下活动, 上一步, 必须退一步, 并要注意纵横, 要使整个身段匀称、优美。指时眼睛要送到; 只能把手指露出水袖, 不能露出腕子。不论坐立, 两脚要一虚一实; 不要给观众以背影看,这都凭腰身工夫。手执道具时, 要注意整个身段的构图, 譬如王桂英手持“ 家法” , 要使它有斜度, 不能成平直。

程砚秋《虹霓关》

程老师给我们上课非常认真, 而且很耐心, 他总是谆谆善诱地多方面地启发我们、鼓励我们。记得初上课不久, 有一次在课间休息的时候, 一位旁听者向程老师说: “ 听听她们的味儿, 简直还没有摸着门儿呢, ” 可是程老师立即制止了他,说: “ 不能这么说, 得慢慢来!先引起她们的兴趣, 然后循序渐进,不然会挫伤她们的信心的。” 说完这话, 他用深邃的眼光看看我们, 笑着说: “ 你们才几年哪, 急什么?你们学戏的时间还不到我艺术生活的五分之一呢。要多学、多练。一天不练, 只有自个儿知道; 两天不练, 邻居就知道了; 三天不练, 观众可就看出来了。” 在课堂里, 程老师每一分都也不肯白白放过,就是在课间休息的时候, 他还给个别同学校正字音。有一次, 老师病了, 我们都劝他休息, 可是他仍然一边吃药、一边说戏,他是恨不得把他一生所得的艺术果实一古脑儿都传授给我们。

程老师现在是离开我们了, 我们一定承继着程老师的遗志, 循着他的脚步, 努力学好旦门角色的表演艺术, 用来报答程老师对我们苦心孤诣的栽培。

《戏剧报》195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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