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把大诗人拉下神坛的,只有中年危机了

浦睿君有个问题:你喜欢读诗么?或者说:读得懂么?

诗歌在文学界的地位不可谓不崇高——

在人们印象中,一位典型的诗人理应是反叛的,特立独行和不随主流的,因此他的文字远离普通人的生活体验,与冷静客观的叙事相脱离;

而一本厚重的诗集只是放在那儿,就已经浑身散发生人勿近的高冷气质,对打开它的人设置了天然的障碍,并最终躲不开尘封的结局。

是时候打破固有印象,把诗人们从大众认知的迷雾中拉出来了。

你会发现:达10年之久,辛波斯卡用文学主张社会政策,支持政权;睡不着的晚上,毕肖普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胡思乱想,写成一系列“睡眠诗”......

无论命题是大是小,他们的诗从不是封闭的独白,是向所有人开放的声音。

这些声音能填充每一个孤独个体的虚空,而诗人们恰恰站在大多数人的一边。

在美国诗人罗伯特·洛威尔身上发生的故事,完美展示了中年危机是如何把精于雕琢,摆弄文字的诗人拉下神坛的。

原来大诗人也是普通人呐,都不容易

听吧,钟形饲料槽当啷作响,当马车

沿着沥青路在橡胶轮胎上晃动,

混着煤渣的冰在粗麻布磨坊下方,

麦芽酒坊的女人跑着。阉牛们流着口水,

惊奇于一辆车的挡泥板,开始

跌跌撞撞爬向圣彼得山。

这些都是未被女人沾染的——它们的

悲伤不是这个世界的悲伤:

希律王尖叫着,向正在空中呛咳的

耶稣那蜷曲的膝盖复仇,

《圣婴》一诗的开头令人印象深刻——

用高度修辞化的词句营造富有激情的幻象,有意地与日常生活疏离开,伪装起一个内在的自我。

不可预测的意象鱼贯而出,通向一个难以解释的高处的声音,这个声音势能十足,绝不甘受任何冷静修辞的约束。

罗伯特·洛威尔(1917-1977)

美国诗人、散文家、翻译家

这是美国诗人洛威尔早年创作的一首诗歌。

全诗充满了智性的想象、激烈摩擦的词语、含混的双关语和突如其来的宗教幻象。

▽ 激情教导者

创作伊始,洛威尔的诗歌一直保持着令人心生敬畏的难度。

不同于他的友人,同为20世纪知名女诗人的伊丽莎白·毕肖普的冷静凝澈,他不愿拨开词语繁重的云雾。

他的诗隐幽、缠绕、沟壑纵深、湍流连绵,必须经过繁复的词语的密林形成一道强劲的象征之风。

在一个释放激情的时代,洛威尔是激情的教导者。

“他的学徒期是愤怒。年轻时的每一个短语都凝聚着热烈的野心。”

可激情与修辞的结合迟早会捉襟见肘,生活的压强使得洛威尔迅速走向了别样的诗歌道路。

▽ 走向他人

1938 年和1941年,洛威尔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相继去世,此后,他开始去辨识自己的来源。

洛威尔来自波士顿的世家大族,其先祖亚瑟·温斯洛是1620 年乘坐“五月花”号抵达北美大陆的早期移民之一。

从四岁开始,洛威尔就经常去位于马萨诸塞州马特波伊西特的外祖父家度过夏天,他的诸多童年记忆都与外祖父有关。”

他在《悼念亚瑟·温斯洛》第二节写道:

温斯洛祖父,看吧,那些天鹅游船沿着

公共花园里那座岛的岸边行驶,那里,

饱食面包的鸭子正在孵蛋,周日正午

携着桶和滤网的爱尔兰人惧怕

日光照耀的浅滩,因暗色的鲢鱼游弋其间。

这一节诗充满了具体的、日常的意象。

通过外祖父的观看,诗句再现了一幅生机勃勃的世俗生活场景。

诗人暂时遗忘了超验的幻觉,诗的重力几乎全部来自世俗的经验世界。

这预示着洛威尔此后诗歌的方向:

走向他人,进入经验世界,凝注、审视、修改,甚至质疑自我和生活。

从诗集《生活研究》起,诗人迅速进入到一个自我回溯、向他人开放、与生活沟通、充满反讽张力的世界,也必然地展开了对自我、周身生活的全面研究。

《丹巴顿》同样写的是外祖父家族,诗的结尾出现了一个更加亲近生活、更容易让人亲近的外祖父形象:

清晨,像一个情人,我依偎在

外祖父的床上,

而他在到处搜寻吱吱作响、燃着嫩绿木材的炉子。

缺席的父亲

在自传性散文《瑞维尔街91号》中,洛威尔以现实、平和的语调回溯了自己的家族史和童年。

1917 年3 月1 日,洛威尔出生在波士顿。

1919 年全家移居费城,1921 年迁回波士顿,1924 年全家辗转于费城、华盛顿,然后定居波士顿瑞维尔街91 号。

洛威尔的童年是在围绕着波士顿的各个城镇度过的,他和母亲都恐惧于海军军官父亲的离开、漫游和缺席。

母亲讨厌关于海军的一切,父母之间的关系十分紧张。

这时母亲意气用事地买下了波士顿瑞维尔街91 号,一栋位于老城区中心的红砖房子。

洛威尔在《瑞维尔街91 号》中如此回顾这段时日:

“瑞维尔街91号是那些成年累月的精神痛苦的背景,那些痛苦折磨了我们两年。

在这两年中,母亲努力要父亲从海军退役。

当第二年秋天威严而虚空的无聊缩小为第二年冬天渺小的无聊,我不再渴望打开我的青春。我厌倦父母,父母也厌倦我。”

1927 年,父亲终于从海军退休,全家移居波士顿的马尔伯勒街170 号。

然而,曾经的痛苦并不会轻易消散,而是幽魂一般萦绕在他的家庭生活中。

《生活研究》中有两首诗写到了父亲。

《父亲的卧室》罗列了父亲卧室里的异域事物:

在我父亲的卧室里:

蓝线细如

钢笔在床单上写下的字迹,

窗帘上的蓝点,

一套蓝色和服,

饰有蓝色长毛绒带子的中国凉鞋。

宽木条地板

有着砂纸磨光后的亮洁。

光鲜的玻璃床头灯

罩着白色网格布罩

仍被垫高了几

英寸,止憩在

小泉八云

《日本魅影》第二卷上。

它那翘曲的橄榄绿封面

像犀牛皮一样受到了惩罚。

扉页上写着:

“罗比,母亲赠。”

数年后,同一种手写字体:

“在中国的扬子江上

这本书遭受了粗暴对待。

它被留在一扇在暴风雨中

打开的舷窗下。”

一套蓝色和服,饰有蓝色长毛绒带子的中国凉鞋,还有一本小泉八云的《日本魅影》,这些异域的事物揭示了一个缺席的父亲。

▽ 诀别母亲

后来创作的《出售》则呈现了一种永远缺席的父亲——去世的父亲。

洛威尔的父亲在1950年8月去世。

这首诗里呈现了一个外表平静而内心极度痛苦的母亲如何在爱恨交织中与父亲诀别:

可怜又羞怯的玩物,

由浪子的敌意所安排,

只在里面住了一年——

我父亲的比弗利农场小屋

在他过世的那个月就被出售了。

空荡,敞开,亲密,

那些城里住宅式样的家具

怀着踮脚般的渴望

等候着紧跟在

殡仪人员身后的搬运工。

准备完了,担心

会独居到八十岁,

母亲倚在窗口出神,

就好像在火车上

坐过了一站。

洛威尔早年偏爱强劲的修辞、错综复杂的宗教语汇和神秘难解的象征隐喻在这首诗里几乎消失殆尽。

唯有稀疏的词句间矗立着一间空荡、敞开、亲密的小屋,和一个在窗口出神的感伤的母亲。

在火车上坐过了一站,揭示了生命的逝去带来的时间错位以及虚无。

与妻子

这首《男人与妻子》写给他的第二任妻子伊丽莎白·哈德威克,她是著名的小说家和文学批评家,两人在1949 年结婚。

被眠尔通驯服,我们躺在母亲的床上;

盛装的晨曦把我们染成红色;

日光辽阔,她镀金的床柱闪闪发光,

恣意放荡,几如酒神。

最后,马尔伯勒街上的树是绿的,

我们的玉兰花燃烧起来,

清晨点缀着它们凶残的持续五天的白色。

整晚,我牵着你的手,

如同你已

第四次面对疯癫的王国——

陈腐的演讲,杀人的眼睛——

然后拖拽我活着回家……哦,我的娇小女人,

神的所有造物中最清澈的,安定全部空气和神经:

你二十多岁了,而我,

曾经传递着玻璃杯,

提心吊胆,

在格林尼治村的酷暑中,比拉福夫妇

喝得更多,昏睡在你脚边——

太醉,太腼腆

太一本正经,没法挑逗你,

而你正以充满尖锐热情的

咒骂挖苦传统的南方。

十二年后,你转过身去。

你失眠了,抱着

枕头面对你的空洞,仿佛一个孩子;

你老式的长篇申斥——

充满爱意,迅疾,毫无怜悯——

如大西洋碎裂在我头上。

“我们的玉兰花燃烧起来,清晨点缀着它们凶残的持续五天的白色。”

玉兰花的花期只有五到十天,旺盛的生命力里面隐藏着枯萎和消逝的危险。

倘若玉兰花隐喻着洛威尔与哈德威克的婚姻,那么其短暂的花期预示了诸多的危机。

这首诗里既有婚后生活的温情与依赖,也有潜藏的困境与危机。

▽ 成为父亲

1957 年1 月4 日,洛威尔与伊丽莎白·哈德威克的女儿哈丽特出生。

自此开始,女儿的形象一再出现于洛威尔中年以后的诗歌里。

这首名为《高烧时》的诗写到了自己的女儿哈丽特,在诗中,洛威尔思考了自己的父亲身份,并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父母。

整夜,婴儿床嘎吱作响;

回家,从健康的乡下到生病的城市,

我女儿发着高烧

在她雏鸡颜色的睡袋里辗转反侧。

“对不起,”她喃喃地说,就像她愚钝的父亲,“对不起。”

母亲,母亲!

身为一名高贵的大学肄业生,

有些可耻,而且迄今仍是优等生学会会员,

我常常很晚才冲回家。

我乳牙色的牛奶杯

总是靠在栏杆旁

一盘特里斯克特饼干上

等候着我。

母亲,我们时常怀着

纯粹的喜悦,在炉火旁俯身

重演父亲的角色——

当他以为我们睡着了,

就蹑手蹑脚走下楼梯

把门锁上。

母亲,你的主卧

远离大海。

你有一个靠窗的位子,

一张电热毯,

一个银色热水瓶

镌刻着姓名首字母,像一只小酒壶,

还有意大利瓷器,绘着水果

那成簇的枝叶和樱桃

和适宜的丘比特裸像。

金色、黄色和绿色,

婚床

和浴室一样大。

出生十年,但要说这很漫长

对二十多岁的人而言为时过早,

母亲,你微笑着

就像看见了你的父亲:

在一战时那些安定的岁月,

只要有年轻人来向你献殷勤

他便就近藏起,越过一本《国家地理杂志》

在屏风背后抱怨。

多么可怕,这体面的旧生活,

没有不得体的亲密

或争吵,当未解放的女人

依然拥有自己的弗洛伊德式老爹和女仆!

《丹巴顿》《父亲的卧室》《出售》《男人与妻子》《高烧时》等诸多首颇具生活意象的诗,共同组成洛威尔广为人知的诗集《生活研究》中的重要篇目。

▽ 走向自白

从激情满满的年轻岁月到成家立业的中年时光,从拷问外物,聚焦客体到追溯内心,审视个人.....

我们看到一位诗人被生活的苦难拖拽着最终双脚落地,逐渐从超验的飘零走向经验的道路,展开长久的自我提问和觉察。

《生活研究》同时也标志着洛威尔开创了一个诗歌的流派——“自白派”。

作为其中的灵魂人物,洛威尔后来也成为这个流派众多诗人的导师。

自白派诗人对人类凄惨、孤寂、堕落命运等主题的关注几乎到了偏执的程度。

他们执意寻找无法在现实中找到的“投身烈火的翠鸟和救世主”,精心组合了西方文明的堕落状态却无法找到解决或缓和这一状态的药剂,不断寻找理想家园但屡屡落空。

这样的状态使他们痛苦、疲倦、绝望,敏感地认为“大家对我的大声疾呼也厌倦了”。

洛威尔和同为诗人的好友毕肖普

极端的方式回到个人生活和内在世界,对于常年被躁郁症折磨的洛威尔而言,不仅是一种诗歌策略,而且是生命经验的必然结果。

本文内容整理自诗人胡桑为罗伯特·洛威尔诗集《生活研究》撰写的译后记《“让言辞悬在空中”:航渡者洛威尔》,仅供了解洛威尔生平大略。详细内容请参看书中内容。

活动预告

让言辞悬在空中

航渡者洛威尔

思南经典诵读会第75期

《生活研究》

嘉宾

胡桑(诗人、本书译者)

贾鉴(评论家)

时间

10月18日(星期五)

19:30—21:00

地点

复兴中路517号思南书局三楼

报名方式请留意下周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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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洛威尔(Robert Lowell,1917-1977)是20世纪最重要的诗人之一。

他是生活经验的模仿者、苦痛的精神疾病搏斗者、自白派的领袖、危险的丈夫、雅致的独白者、暴烈的词语炼金术士和满怀激情的庞然大物。

他一生与自己搏斗,一生与词语搏斗。他对生命和语言充满爱,也充满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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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读书会通过对洛威尔10首诗歌的分析解读,展现其不同寻常的一生和内心轨迹,阐述其诗歌写作的特点(宗教、历史与现实的相互映照,激情与克制的辩证关系,“非个人化”与自白诗学的融汇等),揭示其诗歌风格和主题的变化过程(早期的严谨和正典化,中期对生活经验的纷繁细节的处理和对历史问题的容纳,晚期的对诗艺的反思和写作渐趋辽阔的效果等)。

(点击书封即可购买)

生活研究

[美] 罗伯特·洛威尔 著 / 胡桑 译

浦睿文化·湖南文艺出版社

罗伯特·洛威尔,20世纪美国文学的代言人,被《纽约时报》盛赞“他改变了美国诗歌”,阅读美国诗歌绕不开的大师。

《生活研究》是凝结洛威尔毕生创作精华的诗歌选集,收入美国国家图书奖获奖作品《生活研究》 、两部普利策奖获奖作品《威利老爷的城堡》《海豚》,包括《臭鼬时光》《丹巴顿》《历史》《中央公园》等脍炙人口的名篇。

权威选本,详尽注解,美国20世纪地位崇高的经典诗人,作品首次结集引进国内。

编辑推荐

◎ 20世纪美国文学代言人罗伯特·洛威尔,被誉为“我们时代的诗人历史学家”“美国最后一位广受尊崇的公众诗人”

◎ 2次普利策奖、1次美国国家图书奖、1次美国国家书评人协会奖

◎ 《时代》杂志封面人物,阅读美国诗歌绕不开的大师

◎ 被《纽约时报》称赞“他改变了美国诗歌”,备受希尼、米沃什、布罗茨基、沃尔科特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推崇

◎ 深刻影响当代英语诗歌的写作潮流,毕肖普、普拉斯、默温等当代重要英语诗人均在受影响之列

▼ 读洛威尔——他改变了美国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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