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亦到分香处

英雄亦到分香处

“吾夜半觉(醒来),小不佳;至明日,饮粥汗出,服当归汤。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吾有头病,自先著帻(头巾)。吾死之后,持大服如存时,勿遗。百官当临殿中者,十五举音(以礼哭丧);葬毕,便除服;其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有司各率乃职。敛以时服,葬于邺之西冈上,与西门豹祠相近,无藏金玉珠宝。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下施繐帐,朝脯设脯糒(食物)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馀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履组卖(做鞋卖钱)也。吾历官所得绶,皆著藏中。吾馀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

—魏武帝曹孟德《遗令》

“世积乱离,风衰俗怨”的东汉末年,曹孟德以其雄才大略,剪灭群雄,建赫赫武功,优礼贤达,开一代文风。文韬武略,谥“武皇帝”,当之无愧也。然就是这样一位治世能臣也好,乱世枭雄也罢,其在最终所著《遗令》中,却大道“分香卖履”的琐事,过往诗文中的满满“风云气”皆化作了该令中的浓浓“儿女情”,可见他对尘世的万千留恋与不舍。

二十岁举孝廉,本仅“欲为一郡守”以“建立名誉”,却因时势使然,兴举义兵,成就一番伟业。从最初带兵“亦复不过千人”,叹“本志有限”,到屡建功业,拥兵百万,贵为丞相,人臣已极,言“江湖未静,不可让位”。真是放言无忌,酣畅淋漓!观浩瀚沧海,咏叹“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吞吐万千宇宙气象,人生豪迈当若此!垂垂暮年,自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豪情依旧冲天,令人动容。然最终也只能“腾蛇乘雾,终为土灰”,毕生“不信天命之事”的曹孟德也不得不面临死亡,对死亡的恐惧与无奈,一切显得都是那么无力和苍白,真可谓“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遗令》中曹孟德的儿女情长,悲悯情怀,与宗汝霖的“渡河”、陆放翁的“家祭无忘告乃翁”相较起来,显得格局自是狭小了许多,全然不是他应有的姿态,因此也颇受后人非议,陆机、罗隐、司马光、苏轼等等皆评有奚落嘲讽之言,不知他们身死之前,其感受较曹孟德如何?人之于世,谁又没有那一缕柔情呢?我认为正是这一缕柔情,才让他那么真实,成为了一个真切的“人”,一个与你我一样的“常人”!我不禁想到了汉高祖刘邦,他也曾对太子云:“吾得疾遂固,以如意母子相累,其余诸儿皆足自立,哀此儿犹小也。”儿女之情,刘邦亦复不免,何论孟德乎?“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鲁迅先生此言,可谓对此最好的注脚。

死亡,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逃脱不了死亡。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生前无论多伟大,亦或有多卑微,在死亡面前,一切归零。不知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在最后闭上眼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是自己生前的不世功勋吗?亦或者是其他?我想,但凡是人,终究是不能免俗的,因为芸芸众生,又有谁能脱离一个“俗”字呢?一切的一切,只等每个人自身最终去体会。

罗隐曾叹曹孟德“英雄亦到分香处,能共常人较几多”,对其颇有讥讽,我想他的另一句诗正是对他此言最好的回复,也是本文最好的总结,那就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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