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岛屿，四面海洋

那日

海水

湛

蓝

有思想的动物就是会活得很累，因为他们不仅想活着，还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当然，有时候这也被称为“活着的意义”。我在之前很多个失眠的夜里都在琢磨这些问题，从“我是谁”、从哪里来”，到“我为什么要来”，“我要做些什么”，而这些问题总能让人陷入一种沉默式的思考，以至于它让那些夜晚显得更加静谧且漫长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入眠速度渐渐增快了，想的东西也肤浅了。因为知道多虑是徒劳的，白日里的重复已断送了深夜的苦思，而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只想念那一两声呼噜而已。

直到那一天，那一刻，我被那片蓝色深深地包裹。我也不曾想过，多年前的疑虑会在你日后的某一天突然被解答，仿若大梦初醒，你被时间使者醍醐灌顶。

船桨像鸡蛋搅拌器一样将海水打散直至浪花泛白，海面上浮现着一圈圈扩散的雨迹和白浪纠缠在一起，而我就坐在这片有些阴暗的天空下，坐在这只快艇上，心神不宁。因为我知道，就在几分钟以后，我脚下的这片海域里将会有许多珊瑚鱼群流入我的记忆。本来我是对深潜有一丝恐惧的，但想到美娜多这个城市以海水清澈著名，而这次行程又分明像是为潜水定制的，这种情况下不下水似乎就成了很大的遗憾，于是才下定决心一定要深潜一次。

穿潜水服，带潜水镜，腰间缠绕着一圈儿铅块用来配重。教练帮我背上空气瓶，坐在船帮上，果然有一种身负重任的将军面临出征之感。不过我这个将军不曾身经百战，也没有铜心铁胆，相比身后已畅游水中的教练，我更像是一个傀儡，位于汉献帝刘协之列。

咬上换气嘴，心里默念着耳压平衡的口诀，被迫一躺，从容入水。一开始我只是紧张，大口大口地吸气，导致空气瓶里的气体快速通过喉咙而口干舌燥，甚至想咳嗽。不过很快的，当海洋里的景色随之映入眼帘以后，我便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欣赏之上，而将喉咙的不适抛向了脑后。

深蓝色的海水吞噬了大片礁石，而高高耸起的珊瑚壁也将海底搭建成一处悬崖之巅。我此次深潜的路线也就是顺着这面“悬崖”，潜入崖底。一路上，我一面不时做耳压平衡，一面将注意力放在颜色各异的珊瑚上。不时有鱼群有过，伸手去探就立马改变了它们的路线，此刻我不断提醒自己，这一条条身姿曼妙的小家伙不是盘中餐，只是你一生绝不会再与之同行的过客，擦肩而过，再无瓜葛。

当我的耳朵里灌满了海水，鼻子出气而顶开了眼罩，导致鼻里眼里也感受了咸咸以后，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已经被海洋全面占有了。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你的肌肤似乎因无法呼吸而随波逐流，而肢体上的被动会让你的大脑尤其凸显出来，仿佛深海之中只有你的意识在畅游。

有那么一瞬间，我顿时就感受到了人类的卑微与渺小。论资历，你甚至无法和眼前的珊瑚比较；论庞大，一条鲸鱼游过你肯定入不了它的眼；论智慧，你自以为的常识都不够帮你了解脚下的深邃，而茫茫大海，像这样的崖壁又不知有千千万万座。

在海底，我被活珊瑚吸附过了手指，也见到了小丑鱼和它们赖以生存的海葵之家。教练为了让我看见海龟，特意带我游到了崖壁侧面，终于让我成功地和两只脸盆大的海龟握了手，临走的时候，我还悄悄地抚摸了它们其中一只的头。

上岸后，他们跟我说教练带我在水底待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可我简直不敢相信，因为从下海到出水，我觉得也就过了十分钟左右。穿着湿漉漉的泳衣坐在船上，我无心换装，依旧沉浸在刚刚的海洋之旅中无法自拔。因为在那份空洞的海洋声中，我忽然间明白了那个多年前就已困扰我的问题——为什么活着。那时，当身体如同一条海澡般轻轻地与海水摩擦碰撞，你便无法判断自己的身体是否已被水打湿，因为光线会透过海水丝丝缕缕地降临，而那份安宁也和午后初醒时你盯着的百叶窗一样，于是我明白了没有对比你甚至不会发觉潮湿，而全身浸透的状态其实也和岸上的感受无异。因此，在这种全身心都属于放松的姿态里，我深深体会到了自己如草芥般存在于世的事实，于是骤然醒悟，也许活着本身就是没有价值也没有意义的，我们中的每一个都无比渺小和不值一提。像大海里的一丛珊瑚，像宇宙中的一粒尘土，我们存在只因一种偶然的概率，换句话说，你可以是我，我也可以是你，而究其根本我们到底是谁也根本不重要，因为我们实在是——太渺小了。

带着这样的心情我在船上四处张望，顿时觉得水面的鱼、空中的鸟、墙上的壁虎都变得格外亲切起来，因为我知道自己与它们并无差别，从遥远的宇宙窥探，我们都是这颗渺小星球上微乎其微的一团尘埃罢了。甚至，我和它们也分不出你我。

这样想来，你真的可以放下许多事，关掉许多思念。因为你要知道啊，也许你日夜牵挂着的远方家人，在宏大的宇宙看来，你们就是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渺小物质，完全可以忽略之间的距离不计。而在如此“不值一提”的生命里，我知道你有许多更袖珍的小事要去忙碌，更微乎其微的烦心事要去处理，可我倍感欣慰，因为它们都太太太渺小了，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以被浩瀚的星空吞并。

海风淡淡地吹拂我咸咸的衣衫，船下蓝蓝的海水迎接云朵后暖暖的阳光，雨停了，可我心里的水位却在上涨，仿佛海浪在拍打我沉睡的心房，让我深深记住这次窥探天机的感悟。我觉得，人这一辈子是要上天入海一次的，因为只有将这身皮囊丢进浩瀚当中去，才能通过无界认识自己。而相比置身于狭小的陋室独自东想西想，不如走进庞大的空间里去感知更多维度的世界。

总之，我认为旅行的意义就在于此。至少当我从天南地北回归到自己的轨迹以后，某日，若是围困在一件琐事中，那么跳出去，我便会看到离这儿很远的地方有两只海龟在无边无际的深海里漫游，它们时而掠过五彩斑斓的珊瑚，时而滑动水流改变了一群小鱼们前进的路线。而这些事情，稍微想想就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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