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静心茶会
半夜在西湖边水汽弥漫的道路上走,还是容易犯迷糊,总觉得自己是不知道怎么被甩在这里的微小生物,道路上没有人,偶尔能看到的就是一辆车,划过夜色,也不知道怎么凌晨三点还在街道上漫游,和我一样,不过我今天目的明确,去净慈寺参加一场凌晨的茶会。
西湖边上的这些道路,修的并不好,车道和人行道紧密的挨着,没有护栏,可能是道路实在狭窄的关系——两旁高大的梧桐罩住了整个空间,被锁住的世界。就因为主干道太窄,梧桐树两边改造,高大的树丛后面添了步行道,很多小桥流水的景致,白天漫步实在是好,凌晨三点,却不愿去走。黑黢黢的,掉水沟里还算好,更害怕哪个树丛后面突然窜出来什么,只能在主路上走。
好在我住的酒店到净慈寺并不远,步行20分钟不到,害怕凌晨三点不好叫车,特意选的这家距离不远的酒店。人在黑夜里走,走快了,像水里游的一尾鱼。
一直就很好奇这种凌晨喝茶的状态,和解老师熟悉了,听她说,他们做过数次静心茶会。有海边的,每个人只给自己泡茶,在黑暗中只听到海浪声;还有在寺院里的,半夜里,慢慢地抬出桌椅,在黑暗中摆好茶席,开始点着酒精灯,看那点小火,一点点活起来。
水热了,茶汤出来了,人也舒展了——很多人会质疑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巨大的精力办一场这么复杂的、非一般的茶会,但是我从一开始就接受,可能泡茶人确实需要这种对自己的训练、约束、还有一次又一次的折磨自身,在不自由中才能成就一杯茶。所谓无拘无束,是你在获得成就后才能做到的——就拿茶来说,一杯好的茶汤,不经过几十次、几百次的练习,根本就达不到要求,当然,你要喝口水茶,随意的茶,不在这个讨论范畴。
除了夜间举行之外,静心茶会很多会安排在户外,这更增加了难度。很少有人尝试在户外泡好一杯茶,我们可以把水倒在保温壶里,也可以把小瓦斯炉带到郊外去,但是能做到的,大多只是烧水泡茶,仅供解渴而已。没什么不好,但茶会的要求要高很多,你要泡的和自己在家里练习过几百次的一样好,因为茶会的目的,是给客人,或者自己一杯最完美的茶汤,不能轻易逃避掉这个任务,不是光插好花,摆好桌椅,陈设得漂亮,然后在照片里给大家看,多美——那个只是表象,底下暗流汹涌,你要面对多变的天气,有时候是寒冷,有时候是极度的潮湿,有时候是狂风大雨,但是都需要镇定自若地,烧水泡茶,追求的是那一瞬间泡出来的茶,和自己平素一样完美,这才是茶会带来的修行——很佩服解老师,感觉她能带领自己的学生们,完全没有目的性的每年做一次这样的茶会,如果在古代,基本上也相当于在武林一派。
了解艰难后才生出敬畏:这事儿好玩,表面上看上去极美极优雅的一个事儿,背后却是繁琐至极的训练,安排和管理,真要是一个公司做,倒也能理解,可是背后并没有所谓的公司化管理,靠的就是学生们多年形成的自我约束能力。
在茶会上负责泡茶的学生们,至少有五六年以上的学茶经验,可是准备起来,还是费劲心神,据说我们去的前一天晚上,因为杭州的台风尾声,不少桌上的花瓶被吹倒,学生们要一边镇定自如地扶起花瓶,安慰客人,一边要小心翼翼保证风雨里依然能有好茶喝,茶会上每个泡茶的学生们都早已经接受客人们应该喝到好茶,才是最重要的定律,自我约束已经深入内心,想到此,就能明白,茶会,真的是自我修行。
黑夜里进入寺院,平时热闹的净慈寺,只有几个穿着白衣服的志愿者在等着参加茶会的人们,带领大家去厨房吃粥,早上的喝茶,要先在胃里存点咸的食物,才会舒服,我们默默喝完了粥,来到了茶会的所在的济公殿,黑夜里潮气很重,院落里露天的桌椅板凳都湿漉漉的,桌布碎碑罩住,也还有点湿润,默默被领到早先定好的茶桌前。这次挑选的,是一泡台湾的清香乌龙,产自“华冈”,所以我这桌,就叫华冈——泡茶的女孩子看着年轻,可以学茶也已经很多年,她所泡的华冈已经存放了五年,自己喝了不下百次,喝的过程,也是练习泡好这杯茶的过程。
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以往的经验,也未必全部有效,这个初秋的潮湿的杭州凌晨,和台北自己的习茶的环境可不一样,递给我们的茶则,背后几乎全是水,后来才知道,为了让湿气不影响茶汤,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调高火苗,让水的温度更高,近乎一百度的冲泡,让茶尽快表现。
我们拿在手里的第一杯,在这样的水温压力下,一开始就有了厚度,香气到被收敛住了,天还没亮,好在月亮极其明亮,泡茶、端茶、喝茶并不受阻碍,桌上虽有蜡烛,但并不点着,也许就是为了让我们感受黑暗中喝茶的魅力,唯一明亮的,就是烧水壶下面那点火苗。
喝完茶,像洗了一把热水脸,半夜里那些沮丧的,耷拉的面容,和桌子上的包含了露水的植物一样,都舒展开来,所有人为了凌晨这杯茶而来,听起来特别不可思议,但真的感受了一次,才明白,在这样稀有的状态下喝茶,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茶会分上下两席,第二席,选了自己喜欢的高山佛手去喝,泡茶的lily姐,平时爱打高尔夫,手臂很有力量,她笑话自己手晒的黑,但恰恰是这样的运动,才让冲泡之时,下击的水流极为平稳,看她拿着一只重重的五行壶,手势极为平稳。
清晨的露水已经渐渐减少,天光下,茶席清晰可见。茶桌上的插花,引来了各种昆虫,一只金边绿色的小蛾子,一直趴在我的杯子前面,也没人赶它,每个人都静悄悄的。佛手缓缓泡来,第一杯的也厚,不如以往喝到的清香,原来也还是潮湿的影响,第二三杯,香味渐出,原来是用压低冲泡的方法,看那水流与茶叶的冲撞,很熟悉的镜头,但镜头背后的原因,却从没认真想过,这才明白,我们以为的美,是有原因的,而这原因,归根还是“实”,这样的水流,是人造的,也是天成的。
第二席结束,满足地伸了懒腰,身体被茶汤浸润,彻底醒来,这时候天已经大亮,净慈寺钟鼓齐鸣,加上几声清脆的响板,真的发现除了关于冲泡的一些小疑惑,整个两小时下来,几乎没有多说半句话,这才感受到“静心”二字的好处——人,是需要一些安静的时刻的。
早上的太阳照着漫天云彩的金边,要说是祥云,倒也俗气了,面对此情景,也没有话可说,席后送客,我留到最后和解老师她们打招呼,想说点什么,可也说不出,俗气的客套的话说多,不如自己回家,好好泡一杯佛手。
济公殿里陈设的济公像,雕刻非常灵动,供佛的,不是常见的花束和水果,而是几盆插的素净的植物,也是解老师和她的学生的手笔,据说第一天的茶会开始的夜间,泡好的茶,是先行供佛,想来那口茶,更是清香甘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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