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柏林 | 奔跑的蜥蜴
奔跑是我的强项,当我还没有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奔跑,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为此额头上的血痂不断。这是父亲说的。
这个细节本来我没有什么印象,经父亲这么无意地诱导或者说暗示,我回忆了起来。从我记忆的沟沟壑壑里打捞出来的,不但有我额头的血痂,而且还有肚皮上的划痕。我们习惯在夏季光着屁股,我和伙伴们在街筒里赛跑,常常被路面上凸起的小砖头小硬丘小树枝绊倒,青色的肚皮用尽所有的力气去亲密坚硬的大地,啪~清脆异常。
我和平原上的动物赛跑,失败者就要被俘获,这是大地上的规则。还有什么动物没有被我抓到过、把玩过的哪?鸟雀、蜻蜓、知了、蚂蚱、蜣螂、壁虎、鼹鼠、刺猬、青蛙,甚至田鼠、长虫……如果不是顾及到有抄袭动物志的嫌疑,我还可以继续罗列下去。大地上,那些奔跑的动物,挑逗着我的少年时光,让我着迷。
昨天,我和女儿去动物园了。我看到玻璃柜子里的蜥蜴,体型庞大,管理员把他们托出来供人们照相,一次十元,它们很乖的样子,眼神无辜地看着周围。它从美洲来。我忽然想起,我还从来没有活捉过一只蜥蜴。
我不是个喜欢怀旧的人,一般来说,人回忆的时间越多越频繁,证明他越来越老,离去西地看地的时间越近。西地,我们村子的墓地,那里埋葬了村庄有史以来几乎所有的亡者,村子里的人习惯用这个轻松的词语代替可怕的死亡。如今,我也用上了,我曾经有意识地抗拒回忆,但是回忆还是如期到来。
现在,我必须回到过去。有时候,过去并不意味着苍老或者腐朽。
好了,我站在了农历十月的开端。
村北的土地被铁犁铧脱得干干净净,我们在裸露的大地上用耙子把她们分成无数个田畦,我们要在里面播种冬小麦。我们要用进化来的狡黠在大地上种下密密麻麻的吸管,从大地抽取养分。牛们全都不知踪影,据说是被一些人分吃了,所以,村北的大田地布满了播种的人。
我的年龄足够有资格往肩头搭上一根拉镂的绳子。父亲掌着镂把,哥是壮劳力,哥当然在中间,姐在右边,我在左边,我们代替牛拉镂播种。父亲说过一只蛤蟆四两力,此时我就是那只蛤蟆,我四两的力气正好能够帮助镂尖割开土地的肌理,埋下那些供养我们的吸管。
墒情正好,泥土潮湿但不会结团,赤脚走在柔软的泥土里让人感觉舒服。低下头!父亲在教我干农活的时候总是这三个字。我低下头,把绳子深深勒进右肩的皮肉。我坚持不了多久,低下头只能看到偶尔翻出来的蝼蛄卵虫,所以我还是会偶尔抬起头偷偷懒、换换肩,扫视一下干净得只剩下泥土的大地。我突然扔掉了绳子,一只狂奔的蜥蜴影子似的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没有什么动物我还没有把玩过,蜥蜴用两只后腿奔跑,我也是两条腿,并且不知比它的腿长了多少倍,这激起了我的斗志。但是这次我还是失败了,蜥蜴在虚土之上的速度是我无法企及的。我推测过,假如我穿着军用胶皮鞋在操场上与它来一场公平竞赛,我仍然是失败者,毫无疑问。
我听到了哥哥的咒骂,我没有理会。与动物的追逐我可以失败,但是我总是有机会打败他们,我不能容忍蜥蜴的嘲弄,因为我还从来没有活捉过一只蜥蜴。我气恼地翻开田埂上那一堆已经散发出霉味的玉米秸,我发现那只奔跑的蜥蜴在我的视线里钻进了这堆玉米秸内。我发现了一只蜥蜴的骨架,它是怎么做到的,躲进去就立刻变成了骨骼?我把那只瘦骨嶙峋的骨架子捡拾起来。
我不喜欢枝头的冷蝉、水里漂浮的死鱼,当然也不会喜欢一只了无生趣的骨骸,我愤怒地用双手揉搓它,它竟然如土坷垃一般在我的手中粉碎,骨屑从指缝中流出,被初冬的小风吹落入地,与泥土毫无分别。
这是我最后一次与蜥蜴的触碰。现在,大地上的动物们了无踪迹,它们绝对已经开过一个秘密会议,它们口口相传人类的汤锅、火架,选择了集体逃离。先是鼹鼠、刺猬,接着是鱼虾、黄莺,田鼠、青蛙。那么,蜥蜴是第几个逃亡的?我不知道。它们不再相信任何东西了,包括它们的巢穴、它们的眼睛。
这只蜥蜴从美洲来了。我在想象它是如何从万里之外奔跑过来的,是逃离还是被活捉到了这里?我认真观察了它的爪子,坚硬的节肢滞涩而冰凉,我看到了我的狞笑我的失败。蜥蜴馆的大门在身后轻轻掩上,我钻进人类文明的丛林中,我听到了蜥蜴奔跑的脚步声、喘息声,渐行渐远,也越来越重。
此刻,我的眼里忽然盈满了虚伪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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