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宴

夜   宴

这是一场今春首演的园林实景版《游园惊梦》。在昆曲传习所旧址的桃花坞五亩园看昆曲演出,别有意义,也让人期待。桃花坞是苏州一处文化和地理的坐标,昆曲传习所是这个坐标系重要一点。昆曲传习所对于昆曲来说,不只是传承,还有接续的意义。在昆曲戏班凋零解散的岁月,是昆曲传习所接续了昆曲的文脉,绵延至今。

至此,我差不多体验了苏州的各式昆曲场景,包括昆曲传习所对面的昆剧院、中张家巷昆曲博物馆、网师园夏夜里的、留园假日里的,包括山塘街、平江路一带为游客准备的,也包括一些政务商务活动中的表演,甚至也有苏州老园林宅子宴会包房里的。还有没能体验的昆曲场景,应该是全本青春版《牡丹亭》在各处的巡演,场景的区别是观众多。我没有期待在阔大的演艺场所看昆曲,正如演出前“导赏”老师所说昆曲五大特点之一的“小”,昆曲原本是在园林、厅堂小范围演出的。我以视频方式看完了白先勇青春版全本七个多小时的《牡丹亭》,听说这一版自2004年首演至今已在全球巡回演出三百多场。

昆曲传习所的五亩园在桃花坞深处的狭窄巷子里,从校场桥路东向人民路,还是西大营门南向桃花坞大街,或是北绕很多的居民区里弄往平四路,都有一点距离,地铁公交站都在远处的大路,停车位是紧张的,所以我干脆选择步行近四公里去。这里还是一处藏在巷子深处的园子,有点苏州古典园林原本的地理格局。五亩园内现在是前后的花园和两进的厅堂,前园致敬昆曲传习所的创始前辈,后园就是昆曲的观演场地。环形大半圈的亭榭、戏台、假山、花园、水池就是一个实景的舞台。

曲笛声从侧角的半山亭响起,演出开始。另一侧角乐池奏乐起,杜丽娘和春香依次从观众左侧廊出场,按剧情绕湖移步移景至观众右侧湖石花园,正是剧本所写的“芍药栏前,湖山石边”。

《游园惊梦》是《牡丹亭》里最经典的一折戏,大部分人已熟悉情节,除了看过剧本,也看过很多次现场、视频,何以仍会乐此不疲地痴迷。有些心中期许的东西不好言表,或者根本无法用语言达意,如剧本开篇题词所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元好问也有相同一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问归问,相信自古至今也没有人能正面回答。这就是《牡丹亭》常演不衰的原因,这也是一个演员的表演生涯中反复的演同一剧本,观众也会反复的看同一折子戏的原因。

昆曲的很多特征都注定它难以大众化,如果说水磨调的低回婉转难以刺痛现实苦痛与狂欢造成的麻木,不如通俗摇滚的痛快淋漓,使它曲高。演化自唐诗宋词的文雅唱词,也脱离大众,使它和寡。剩下唯美的妆容和水袖翩然至多让人看见大写意江南。

其实昆曲何必追求大众化呢?当年本就是文化人在自家庭院里的活动。这次演出前安排有两小时的沉浸式体验活动,先是“拍曲“,就是昆剧班师生围桌而坐,教师在桌上拍着板眼唱曲,学生跟着拍唱。观众可以隔着珠帘观看,轻轻掀开帘子虽说唐突,也不打紧。也可以看到演员在演出前的化妆,另外有人带小孩学习画脸谱。这有点过去年代在庭院唱昆曲的场景,家庭人员可以参与幕后。通常的戏院唱戏,后台是很神秘的,不是观众可以随便看到的。昆曲天然应该在园林庭堂演出,传习所抢救的正是昆曲开始委身于跑码头的年代,跑码头的大众化路数注定救不了昆曲。昆曲传习所这样的安排,还在起着传习的作用。

在昆曲传习所庭园里的这场《游园惊梦》,同处室外的观众和演员都能感受到入夜后的天冷,早春二月也难得体会“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的唱词。演员在实景园林中挪步,昆曲特有的眼神、手和其它肢体的细腻也不如室内舞台看得细致动心,不过,院墙四围之中,粉墙黛瓦、假山湖石,连墙外别家的人字山墙也极配合,成为绝好的背景。听不到一点车喧,夜空也没有现代城市夜的颜色,——这环境本身就是一场“惊梦”的体验。这种体验一定与五亩园藏在远离大路街市的巷子深处有关。

在这样的情景下,我努力地猜想古代士人的情绪:他们和当代人一样,应该也有仕途经济的焦虑,一座园林,一间书房,一场观众寥寥的昆曲,也许就是他们保持清净和清醒的场景。不论是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都有清醒和坚定的忧思。不仅是古代士人,距今不算很长时间的现代士人陈寅恪所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当是一脉相承的。陈寅恪也有他的园子,他父、祖辈的家世一定给了陈寅恪少年时代的园子,后来他有清华园,晚年二十年在岭南,他有康乐园。

“导赏”老师解说昆曲五大特点中的“慢“,似乎是用昆曲的慢,可以对冲现代生活的快节奏。我觉这样的说法不够深刻,昆曲的慢不是简单的对冲和抵抗外界,更该是士人自觉的清醒镇静,阻断园子墙外的嘈杂和普世的混沌。慢是为了清醒。

于我这是一场夜宴,我甚至想到了似乎与昆曲无关的木心的那幅画作《孤山夜宴》。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