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一瞥:最后的尊严 / 成峰|南粤诗刊◇2021年2月刊◇总第44期


南粤诗刊


●成   峰
『 最 后 的 尊 严 』

——给天下家有老人的人

老人迷迷糊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天了,反正他还有一口气悠着,就是不断。

人们都说,一个人不吃饭,可以坚持半个月,一个人不喝水,只能坚持七天。今天到底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他已经不太清楚了,肚子虽然感觉不到饿了,但嗓子就像有把火在里面烤。闭着眼睛,他都知道他嘴里的情景。

嘴上肯定起皮了,皴出了一条又一条血色的口子。里面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尤其那上颌,干疼干疼,一滴涎也分泌不出来。

老汉是大前天决定不吃不喝,终结自己的。

那天他放下碗筷,眷念地看了一眼窗外潋滟的阳光,忽然从心里生出一丝渴望,要是能出去走走,看看,把他一辈子走过的路辞了该多好啊!

来来回回,他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这片养育他的土地,看着他出生,长大,又看着他结婚生子,现在又看着他老去。如今他要归山了,却没法向它辞行,真是遗憾!

自从回来,他就没有出过房门,他很想出去看一看,看看门口的路,看看他伺弄了一辈子的地,看看门口的池塘和小河。可惜,他不能如愿了。

他的腿行动不便已经十个年头了,今年尤其严重,双腿几乎绞成了麻花,根本无力站起来,只能依靠轮椅。

过完年,孩子们就该各奔东西,谋自己的生活去了。他不得不考虑,他的出路,他的生计问题。

这两年,几个女儿家,他该叨叨的已经叨叨了,孩子们该尽的孝也已经尽了。八十多了,拖着一个这样的鬼身体,他总不至于再今年大女儿,明年二女儿,一个孩子家再过一年吧。他们也都是儿孙成群,升级到了爷爷辈的人了……

自从老伴过世以后,他的腿就彻底失去了功能,起初还知道疼,慢慢的,他对疼的感觉就迟钝了。他很硬气,关于腿疼腿萎缩这件事,他从未跟谁提起过,也没哼过一声。他想的很现实,疼也罢,不疼也罢,没有人能替你,哼哼多了,还讨人嫌。说实在的,老伴过世这几年,他还过了两年的安逸日子,三个女儿,一个女儿接过去过了大半年。回来以后,儿子虽然没在家亲手伺候他,但还是花钱请了看护的,只不过看护的人,只是一个礼拜来料理一次罢了,其它的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呆在家里。那时候他还喝酒,一杯酒下去,浑身都暖了,浑身都不疼了。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他就不行了。酒也不想喝了,大小便也没有多大的感觉了。直到那时候,儿子才把他接到武汉,又过了半年的好日子,年底才回的家。

儿子也不容易,两口子年轻的时候在外搞餐饮,虽然赚了一点钱,但孙子身体不好,老要打针吃药。孙子年纪大些的时候,身体好了,可又要读书、上大学、买房、结婚,一样一样下来,他们手头根本没什么积蓄。

儿子推门进来,看了已经上床的老汉一眼,收起碗筷,出了门。

儿子的脸色很不好,眉头紧锁,但没说话。

这时候,厨房里传来一阵碗碟的“叮当”之声,那声音听起来特别重,特别刺耳,接着便是一声放大了声的斥责:“放远点,脏死了的东西就往锅里扔,这锅还用不用啊!好死的不死,活着害人!”

他心里非常清楚,儿媳妇这话是骂给他听的。儿媳妇嫌他脏,不许把他吃的碗跟他们的放在一起。

唉,人老了,变脏,那是事实,尤其像他这样,动弹不得,不能自理,常常把屎尿拉在床上的人,更脏。可有什么办法,人老了,过去已经回不来了,他不可能像年轻的时候,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了。被嫌弃,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谁让他变老的?谁让他动弹不了的?谁让他一辈子碌碌无为,既没有退休工资,也没有家产留下,还要孩子们负担的?

他忽然思索起他活下去的意义来。

他是个老人,既没有退休工资,也没有一点像样的养老金,可以说,对这个家,是一点贡献都没有了,他不由有些后悔。

那年,他在武汉纺机厂食堂上班,本来工作好好的,可他想起不得,害怕老婆孩子,和他年纪轻轻就守寡的老娘遭孽,辞了工作,跑回家来当了农民。若是干到现在,说什么他也是一个退休工人,有退休工资和城镇职工医保,看病就可以不花钱,还能跟孩子们留下一份遗产。

还有一次机会,就是办低保,贫困户。

那几年,他女婿还在村里当会计,他们老两口一个髋关节骨折,因没钱动手术,成了一个永远也没法站起来的瘸子,一个因为腿疼,腿萎缩,变成了二级残废。根据国家政策,他们老两口是可以申请国家低保的。可女婿却说:你们老两口年纪都这么大了,费心费力申请一个低保,活不了两年就去了,划不来!被人好说不好听,还不如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多尽点孝心,把您养起来。于是,他也不了了之了。

但后来的政策,还是让他有些眼馋了。原来那些低保户,都成了低保贫困户,不仅每月有固定的钱得,还可免费住院,一个个住院就像进菜园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把自己调养的白白胖胖。

唉,当初要是低点架子,去求求书记,办个低保,办个贫困户,也许儿媳妇就不会嫌他脏,骂他老不死了。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一切已成定局,他自己也快死了,所以无论儿媳妇怎么说,怎么抱怨,他也不生气,不计较,左耳进右耳出。

其实他也不敢生气了。像他这样的老家伙,活着本来就是多余的,活着只是个累赘,对家庭,对社会,没有任何贡献。被骂,他也只能听着。

不过这却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老了上帝为什么会让他老眼昏花,耳朵失聪。就是因为要他眼不见,心不烦。快快乐乐的多活几天。

以前老汉老想,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不必刻意去追求。阎王不接,自己不去!不是他怕死,而是他觉得,一个人是一个人的阳寿,阎王不来收你,是因为你在这个世上,该你吃的苦,该你受的罪,还没受完。人间本来就是炼狱,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来受苦的。所以,这几年,无论他腿多疼,身子多不舒服,儿媳有多重的怨言,他一概置之不理。

可现在不行了,自己已经变成了这个鬼样子,再活下去,不仅他没有半点尊严,连带儿子都没了尊严。他已经清楚的感觉到了这一点。比如前几天饭碗的事儿。

儿子也不容易,他一辈子生了六个孩子,就这么个儿子。小时候是娇娇宝贝不假,可是现在,什么担子,全压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一有什么不对,首先被指责的,被埋怨的就是他。尤其这两年,因为有了他这个动弹不得的老子,儿子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在媳妇面前,出门进门,都低人一头,说话声音都不敢大。无论儿媳妇怎么数落他,怎么怨他父亲,他都不生气,一概舔着笑脸,嬉笑面对。儿子原来是个极护短,极讲面子的人。但现在,似乎所有的尊严都没了。他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他,一个不能自理,又老不死的人!

他已经记不清,儿媳妇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年轻的时候,为这个宝贝儿媳妇,他差点把心剜出来给她吃了。

那时候家里穷,儿子从小娇生惯养,不愿出力干活。儿媳妇嫌他们家人多嘴杂,生活又不好,没过一年就跟他们分了家。但分家只分了两张嘴出去,儿子家的所有活,都几乎是他带着几个女儿帮他们在做。后来,改革开放,村里人都出去卖油炸锅盔,儿子又把两个孩子丢给他,加入了外出谋生的行列。

老两口一把屎一把尿,兢兢业业,直到两个孙子,大学毕业并结了婚,实在干不动了,才罢手!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其实站在儿媳妇的立场上,她这样做,也没有错,家里有这样一个无法动弹的累赘,放在谁身上都不好受。每个人都有事,每个人都得过日子,不能为了照顾他,一家人都呆在屋里喝西北风!孙子的房贷还没还完,孙子孩子还没生哩,他理解。

也许,该是走的时候了,只有自己死了,孩子才能解放,他们才能脱离羁绊,过几天好日子。也就是那天,他对死,有了一种期待。

儿子开门进来,掀开被子,一股难闻的骚臭味飘出,儿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屋外传来媳妇的声音:是不又拉了,你赶紧跟他把床单换了,拿出来我跟你到河里去洗,别把几个人熏死了。唉,又可怜又可嫌!

儿子没有说话,拿来干净的床单给他换了,又弄来一盆温水,跟他全身擦洗了一遍。,

老人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房顶,任凭儿子把他翻来翻去,像个死尸一般,不言不语。

现在还是正月,天气还不热,苍蝇蚊子也没出来,要是还过两个月……他不敢想象,两个月后的他是个什么样子。

元善老头和他一样,在床上瘫了两个月,死的时候,浑身上下烂的都是洞,口子里看得见蛆虫在里面爬,屋子里简直臭不可闻,孩子们没有一个肯近身。还有张军英,死的时候也是一样,屁股上烂得骨头都出来了。

他们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家里也有儿子媳妇,还是落了个这样的下场。他如果再这样拖下去,久病床前无孝子吧,恐怕他的下场,不会好到哪儿去,那样他更没尊严了。

可怎么结束呢,他又为难了。村里的老人有病死的,有投水死的,有喝农药死的,也有上吊的死的,可这些死法,他一样都做不到。他不能动,也找不到毒药。

他抬眼看了一眼窗外,阳光不知什么时候隐去了,屋里变得幽暗起来。他拉亮电灯,灯光惨白惨白的,那灯泡是很久以前安的,早就摇摇欲坠了。他摸到拐棍,想把那灯泡敲碎了,把拐杖伸到电灯里去,触电去死,可是他敲了半天,也没敲碎,更不谈把手杖伸到灯头里面去导电了。

看来只能对自己残忍一点了,不吃不喝,把自己饿死!对,不吃不喝,不吃不喝就可以不拉不尿了,这样就能干干净净的死去了。

总算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既快速,又体面的死去办法!

老人闭上眼睛,嘴角居然浮起了一丝笑容。

老人抬起眼,瞟了一眼窗口,那一缕白光好刺眼,他赶紧合上了眼。还是闭上的好,不需要使劲,又不累。不过他的耳朵却关不上。

儿媳妇在外面和谁聊着什么,看样子她今天心情不错,一说一个哈哈,那笑声要多开心有多开心。好像自从他不吃不喝之后,儿媳妇再没跟儿子发过脾气。

口好干啊,谁给我口水啊!他舌头动了动,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句。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也仅仅只是嘴巴动了动,并没发出多大的声响。

我就要死了,我怎么还没死呀?他一刻也不想活了。老人忽然想起床边抽屉里,好像还有几个铁钉的,那是儿子装修房子的时候留下的。吞钉,这应该是最便捷的方法。他艰难地爬起来,用尽力气,拉开了抽屉。

儿子推门走了进来,看他睁开眼,还微微欠了欠身,有点欣喜地问道:想喝水吗?他用力点点头,眼角竟然淌出了两滴泪水。

等儿子再次推门进来的时候,老汉已经走了,他神色安详,茶缸掉到了地上,手里,还握着两枚没有吞下去的铁钉。

铁钉入肚,该是怎样痛苦,万箭穿心啊!

儿媳妇也似有感应,第一时间冲了进来,抱着老汉的身子,颤声叫道:“爸啊!”紧接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作者简介:成峰,农民,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寓言研究会闪小说专业委员会会员,2012年《天涯读书》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百花园》《微型小说月报》《小说月刊》《金山》《骏马》《短小说》《天门文艺》《竟陵文学》《北京精短小说》、美国《伊利华报》、加拿大《中华导报》等国内外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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