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雪地棉】◆金利
作者简介
-雪地棉-
苏星拖着笨重的雪地棉,下了出租车。她站在原地打量了自己一番:雪地棉严重变形,臃肿,牛仔裤被洗得暗黄泛白,上身套了一件黑色羽绒服,袖口被蹭得油光发亮。今年的冬天格外冷,苏星又套了一条毛裤,本来一米五五的个子,此刻显得更加短粗。头发几天没洗了,出油,紧贴头皮。
主任下午安排她写一份发言稿,苏星反反复复修改了三遍,还是没有让主任满意。终于在临近下班的时候,勉强通过。苏星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想,今晚终于不用加班了。这时,手机响了,陌生的号码。苏星接起来,稍显不耐烦地问,哪位?电话里一个男人诡异又略带笑意地说,老同学,猜猜我是谁?苏星以为是诈骗电话,没有做声。她刚准备挂断电话,又感觉声音似曾熟悉,却想不起是谁。又沉默了三秒钟,对方可能觉着场面尴尬,先开口说话。是我啊,李中正,还记得吗?08级师专的。苏星这才想起来,是自己的大学同学。她连忙转换语调,把自己的疲惫甩到一边,调动自己的情绪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不好意思啊,老同学,一时没记起来。李中正嗔怪着,正常啊,谁让我当时太普通,像你这么优秀的同学,自然记不起来。我今天正好出差路过,想今晚老同学聚聚,不知你能否赏光?
有啊,苏星心想,一晃十来年没见了。
苏星站在家门前,用力跺了跺脚,又在地垫上蹭了蹭脚上的雪。她伸手敲了敲门,发现没有动静。只能听到家里有断断续续的琴声。三个月前给闺女报了一个兴趣班,学习古筝,希望她能陶冶一点性情。闺女的性格太好动,一刻坐不住。每次开家长会,班主任都要单独找苏星谈话,说孩子太好动。为此她和老王琢磨了很久,才想到给她报一个古筝兴趣班,想让她能安定一些。谁成想,她不爱学,每天练琴变成了活受罪。
苏星把手伸进挎包,吃力地摸索了一番,找到一串钥匙。她轻轻地推开门,雪地棉没脱。鞋子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一片狼藉,像案发现场。
苏星脱下羽绒服,随手丢向沙发,转身又进了厨房。她要以最快的速度给老王和闺女做好晚饭,不能自己出去胡吃海喝,他们却在喝西北风。她想给他们煮面,再做一个山药丸子汤,既是汤又是菜。
闺女进入青春期,有些叛逆。以前整日地缠着苏星,又说又笑。现在常常把自己关在卧室,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有一天晚上,苏星跟老王说,担心闺女越来越失控,觉着有必要请个心理医生,进行心理疏导。转头,发现老王已经鼾声四起。
老王在一家汽车模具厂工作,熬了十几年总算熬到车间班组长的位置。还好,工作不算太辛苦,老王也算知足。平日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下班准点回家。回家便瘫坐在沙发,玩手机,看电视。有时候苏星抱怨几句,他听烦了,会走下楼,溜达几步,透口气。苏星总说,老王真是没出息,同学中好多都自己创业当老板,住别墅,开豪车,他竟然无动于衷。
从进家门,苏星一句话没跟老王说,他躺在床上刷抖音。听到开门,也是充耳不闻。女儿倒是突然变乖了,琴声不再是噪音,有了几分旋律,这让苏星紧锁的额头稍微舒开了。
她蹲在厨房的垃圾桶旁,开始刮山药。山药皮像窗外的飘雪,片片飞落。她朝卧室方向提高嗓音说,我今晚有个同学聚会,一会饭熟了,你们自己吃吧。
老王在卧室听到苏星说今晚有聚会,他翻了个身,然后爬起来,没说什么。窗外飘着漫天的雪花。家里不知道是因为苏星的归来,还是做晚饭的缘故,有了几分热气。
同学聚会?老王重复了一句。
平日苏星也有聚会,不过大都是领导请吃饭或者加班后跟同事一起吃个饭。有时候太晚了,老王还会主动开车接她。
自从学校毕业进入市日报社,苏星一直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这些年来很少有朋友,同学也慢慢疏远了。每天上班,下班,做饭,辅导孩子。孩子睡了,她会和老王说几句工作上的事情,偶尔老王心情好的时候,他们会做一次。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苏星说着说着,老王已经鼾声四起。慢慢苏星说得也越来越少。
上学的时候,苏星是宣传委员,喜欢组织活动,学校的黑板报都是她写的。写了一手好字,文章也写的不错。后来一次公选课,苏星和老王认识了。老王是理工学院,苏星是文学院,他们的教学楼正对着。苏星至今回忆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老王。他实在是有些普通,似乎说不上有什么优点,平淡无奇。苏星也曾经憧憬过自己心中男人的样子:高大威猛,琴棋书画诗酒茶。但是偏偏找了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男人。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相处的也算平静。慢慢矛盾开始出现,特别是结婚以后。女人天性爱美,爱打扮。苏星也不例外。女儿没出生之前,苏星特别爱美,每次出门都要精心打扮,画一个精致的妆,涂上自己喜欢的口红。站在一旁的老王有些不高兴,有时候会忍不住抱怨,像个妖精,打算出去勾引男人?苏星不搭理。如果在路上有男人回头看苏星一眼,老王就醋意大发,这一天会一直黑着脸。为此他们吵了很多架。后来女儿出生,苏星实在没有精力跟他吵架,整日里素面朝天,也不再去买新衣服。随便穿上一件衣服便去上班。朋友也都渐渐疏远了。以前的时候每次出去,老王都要问跟谁去,几点回来。一番盘问,才能决定是否被允许。只要有男人,老王都不允许。哪怕异性的电话,老王都会侧耳听他们说了什么,挂断电话,又是一番盘问。
苏星趁着煮面的空隙,冲进卫生间,打开热水器。她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皮肤暗黄,干涩,连日的失眠,让整个人像一条干茄子,皱皱巴巴,没有一点水分,才三十多岁,已然这样沧桑,真不知道再过今年会变成什么样子。想到这,苏星突然叹了口气。来不及多想,她要迅速地洗头、化妆,把自己捯饬一番。下雪天打车肯定很难,她也不想同学们都在等着她。
李同学很体贴,加了微信以后,他还专门把聚餐的位置发给她,然后又附带一句话,学校北门的粥味轩。虽然迂腐,但是让人倍感体贴。师专的同学没有谁会不知道粥味轩。它在他们心里的位置,丝毫不亚于北京人之于王府井。
当年苏星和老王恋爱的时候,他们偶尔也会去粥味轩吃饭。当年是穷学生,他们不舍得点太多菜,每次都是两个菜:土豆丝和糖醋里脊,外加两碗米饭。就是这样一顿简单普通的饭,吃的却是那样的满足和幸福。那时候生活费并不是很宽裕,她和老王经常偷偷出去打工。他们骑着很远的自行车到酒店打工,一个中午大概能挣二三十块钱。去粥味轩成了他们偶尔犒劳自己的地方。
她把水龙头旋转到热水,开始接水。她转身拿洗发水时,老王已经靠在门框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仿佛在看一场极度无聊的表演。
吓我一跳,你鬼鬼祟祟。苏星说。
老王没说什么,还是一动不动。
一会饭熟了,你们趁热吃,吃完你给闺女检查作业,苏星边低着头边像老师布置任务似得安排给老王,我可能会回来比较晚。
老王还是,一动不动。
苏星停止洗头,抹了抹眼角的水珠,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说的听到没有?
同学聚会都有谁?老王终于开口,单刀直入。
没有谁啊,我,李中正,我们班主任李海鸥,班长秦可鑫,还有班长宿舍几个同学,苏星又低头继续洗头。
李中正?老王突然问。
是的,老王还有印象,当年他和苏星恋爱的时候,苏星偶尔会提到他,因为他,他们还吵过几次。
有一年她们班组织春游,其中苏星一张照片有李中正,他站在苏星的旁边,当时老王看到就有些吃醋。追问过苏星,她只是淡淡的说叫李中正。从那时这个名字老王就记下了。苏星在学校的时候偶尔也会谈起李中正,说他又跟谁恋爱了。李中正看起来就是女孩子喜欢的类型,高大帅气,酷酷的,有一些痞气,苏星说像余文乐。
在大学的时候,苏星和李中正走得比较近。他们经常在自习室一起学习,偶尔李中正还会跑到苏星旁边,照抄她的习题答案。偶尔李中正也会买一只雪糕或者零食给苏星。苏星心里能感觉到李中正多少对自己是有一些好感的。后来老王就出现了,每天他们一起学习,一起在校园游荡,慢慢跟李中正疏远了。
毕业后,只是听同学传言,李中正考到了南京,当了警察,再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你要去见你的老相好?老王又追加了一句。
你是不是神经病?苏星有些不耐烦。
看来还是没忘。老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转身又去了卧室。
苏星也没心情再洗头,匆匆擦了擦头发,走到卧室。我去见老同学,你至于说这么难听?苏星站着俯视着躺在床上的老王。
见同学还要这样精心打扮?老王背对苏星说。
难道我要蓬头垢面的?同学十多年没见了。苏星耐心解释说。
哼,如果当年没有我,你们是不是好上了。老王不屑地说。
你简直是更年期。苏星狠狠地说。
转头她又去了卫生间,她找出口红。有三只,但是颜色都不太合适,第一只是粉红的,涂上去显得太嫩,不符合自己的年龄,第二只暗红,涂上去像站台小姐,也不好。第三只是无色的,像唇膏。她好久没有涂口红了,这三只也是跟同事逛街的时候随便选的,当时因为搞活动买一送二。没办法她只好涂一点暗红,又涂一点粉红,然后嘴唇用力的抿了抿,这样稍显自然一些。BB霜从上次买回来也没用几次,她手忙脚乱地涂抹着。
电话响了,是李中正。
老同学,到哪了,大家都到了,就等你呢。电话那头传来李中正的声音。
不好意思啊,你们先吃,不用等我,苏星略显急促地说,下雪天车不好打,我在路口等车呢。
你给我发个定位吧,我过去接你。李中正说。
算了,不用啊,出租车一会就到了。苏星说。
好,路上小心点,不着急。李中正又体贴地补充了一句。
挂了电话,苏星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心里冒出一阵无比厌恶的怒火。她狠狠地把BB霜丢进垃圾桶。
她突然不想去了。
不好意思啊,老同学,我今晚去不了,家里突然有事。她给李中正发了一个微信消息,把手机关机了。
打开水龙头,水流调到最大。她用力地搓洗自己的脸,仿佛满脸都是污垢,洗着洗着,眼里泪水止不住的流......
我不去了。苏星冷冰冰地说。
咋不去了?去吧。老王说。
老王虽然嘴上说让她去,但是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尽管他知道,她去了也不会跟李中正有什么事情发生,但还是不愿自己的老婆去陪伴别人,哪怕是叙旧。总之,他内心是无法忍受自己的老婆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不去了,吃饭吧。苏星说。
这就对了,这些朋友也没必要见,真遇到困难,他们跑的比谁都快。老王说。
苏星没吭声。
老王迅速地爬起来,殷勤地到厨房把做好的饭端到餐桌上,转身去喊闺女吃饭。苏星静静地坐着,她在竭力安抚自己的情绪,她不想吵,这么多年吵的没有一点力气了。她感觉自己被紧紧的困在牢笼中,没有一点自由。她狠狠地往碗里倒了一些辣椒油,还是觉着没有味道。
此后,苏星每天素面朝天,不再化妆,抹一把脸,匆匆去上班。一下班马上回家。洗衣,做饭,拖地,辅导闺女作业......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一 年。
又是一个漫天飘雪的夜晚,苏星顶着大雪回家,她对老王说,我想跟你说件事,说着,从挎包拿出一份文件,你看看如果没有什么意见就在协议上签字吧。
老王看了看,又转头对苏星歇斯底里地问,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们不是过的好好的吗?你外边有人了?
苏星没说话,呆呆地坐着。
我是女人。
对不起啊,老同学,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同学聚一聚,给你添麻烦了。这是第二天开机以后,李中正给她回复的微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