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传(四)军神项羽
项梁败死,引起了楚国政治势力的洗牌。原来只是作为一个牌位被供起来的楚怀王,来到了交通枢纽彭城,并把军事指挥权全部收拢到自己手里。当然,他不可能亲自到第一线指挥,所以,又任命宋义为上将军,号称“卿子冠军”,包括项羽在内的楚国将领都要接受宋义的节制。
怀王还与众将约定,谁率先攻入秦朝的老巢关中,谁就是关中王。但他却拒绝项羽西进的要求,而把这个重任交给了本来几乎可以算项氏属下的刘邦。排挤项羽,分化项氏集团的目的,可谓昭然若揭。项羽只能满腹憋屈的追随宋义北上开往巨鹿,营救在秦军攻击下危在旦夕的赵国。
这个时候,章邯、王离的两支秦军,连战皆捷,气势高涨。把赵王赵歇团团围困在巨鹿城中。刚刚重建的山东列国,意识到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纷纷发兵来救援赵国。但是,远远看见秦军壮盛的军容,感受到凌厉的杀气,也就是丧失了战斗的勇气。各路援军在巨鹿附近,错错落落扎下十余座军营,但没有谁敢尝试与秦军一战。
楚军统帅宋义也不例外。
当初,宋义早早预言了项梁的失败,因此被认为是有卓越军事眼光的人物,才被委以这样的重任。宋义也相信自己是远胜项氏叔侄的大将之才,但真的统帅大军,问题立刻就暴露出来:相比真的治军用兵,发表远见卓识的高论,即使说得正确,也是一种十分廉价的能力。
宋义不甘心承认这个事实,所以极力想通过展示从容淡定的风度,来掩盖自己的无能。楚军驻扎在远离秦赵战场的安阳(今山东东平一带,非著名的河南安阳),连续四十六天不进兵,宋义每日饮酒高会,并于微醺陶然之间,继续发表对战局的看法,宣扬自己的高明:现在楚军采用的是坐山观虎斗的策略,等秦赵两国分出胜负,再出击也不迟。
安阳楚军营帐,大雨。
钟离眛把帐幕掀开一半,朝外观看。
钟离眛对身后的韩信说:“今天,项羽将军又去找卿子冠军议事了,催促赶紧进兵,也不知道谈得怎样。”
韩信淡淡的:“能怎样?宋义不会答应的。”
韩信这样直呼卿子冠军的名讳,钟离眛有些吃惊,他一回头,看见韩信正在借胳膊上的绷带。
钟离眛:“韩生,你的伤全好了?”
韩信弯曲了两下胳膊,还是没忍住露出抽痛的的神情:“没有,但等会儿,项羽将军要召集大伙议事,没绷带,看着精神些。”
钟离眛惊疑:“召集大家议事?你怎么知道?”
正说着,帘栊一挑,龙且从外面进来。
钟离眛:“龙司马!”
龙且压低声音:“钟离兄,项羽将军有请。”他看了一眼韩信,似乎想让韩信回避,又觉得这样更容易走漏消息,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你也来。”
项羽大帐之中,聚集十多人,都是楚军的中层将领。若不是项氏宗族,就是一开始就追随项梁,后来又在定陶城下死里逃生的人。
总之,这里都是项羽此刻最能信任的人,韩信因为钟离眛的缘故,算是叨陪末座,跪坐在最后的位置。
项羽扫视众人:“怀王本是我项氏所立,现在却处处排挤我项家。宋义拒不进兵,还下令说什么诸位以为,项籍该当如何?”
一时,无人敢接话。
韩信突然觉得热血上冲,他站起来:“杀宋义,夺兵符,大军北上,决战章邯!”
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韩信身上。
项羽也瞪着韩信,这正是他想说的话,但他更期待由帐中诸人说出来,只是没想到,第一个开口的,竟然是一个有些陌生的面孔。
项羽:“你以为可行?”
韩信:“这件事,不是宋义与将军的私怨。危急关头,怀王对宋义委以重任,他却无所作为,还与齐国勾结,是为不忠;赵国危如累卵,他却坐视不救,是为不义;天寒大雨,士卒又冻又饿,他却毫不体恤,只管自己日日饮酒作乐,是为不仁;秦军势大,赵国弱小,灭赵之后,秦军只会更加势不可当,他说什么可以后发制人,纯然是胡言乱语,是为不智。似这等不忠不义,不仁不智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这番慷慨陈词,让所有人都激动起来,大家一起发声:“杀宋义,夺兵符,大军北上,决战章邯!”
项羽立刻听出了韩信的话中消息:不说项氏和怀王的冲突,只强调宋义的罪行,这样自己的行动,就可以变得大义凛然。渲染宋义生活的奢靡,和士卒的艰辛形成鲜明对照,更容易唤起众人的敌忾之心。这个看来文弱的大个子,倒是在提醒自己,杀宋义时,话应该怎么说。
项羽点点头:“好。你叫什么?”
“韩信!”
项羽从身后的兵器架上,抄起一杆大戟,抛给韩信:“接着!”
项羽帐中的戟,比寻常的至少重上一倍。但韩信稳稳把戟接住,当然胳膊还是不免一阵剧痛,但韩信这次脸上没有一点流露。
项羽冲韩信一挑大指:“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帐中的执戟郎!你随我一起去见宋义!”又转向龙且,“你带领众人,看住宋义的手下!”
“得令!”龙且答应着,心中难免一阵失落,他狠狠瞪了韩信一眼,本来,他觉得站在项羽身边斩杀宋义的荣耀,本来无论如何应该是自己的。
韩信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沉浸在他后来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无法理解的亢奋和激动之中。韩信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会崇拜别人的人。可是项羽身上是有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这一刻,韩信只觉得站在项羽身边作孤注一掷的冒险,竟仿佛是最幸福的事。
项羽闯入大帐,宣称自己得了怀王的密旨,于是罗列宋义的罪行,然后手起剑落,就斩下的了宋义的脑袋。
杀掉宋义并不难,一个杀机重重的时刻,却首先考虑仪态风度的人,事实上很少有比杀掉这样的人,更容易的事。
但关键在于,这之后项羽实际上已经把自己逼入了绝境。如果接下来与秦军作战,能够建立不世奇功,那么众将都会乐于承认,斩杀宋义是既有怀王授权,又合乎天理人情的行动。但战局稍有不利,这件事就会成为楚国各派势力攻击、清算项羽的理由。
“韩生,你怎么看?”项羽问,他现在也像龙且、钟离眛一样称呼韩信了。
韩信不假思索:“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
项羽大笑:“好,不愧是我的执戟郎。”
他重重拍了拍韩信的肩膀,韩信疼得咧了咧嘴。
接下来的战事中,项羽足以令天地风云变色的军神威力,展示得淋漓尽致。大军渡河之后,破釜沉舟,只携带三天的军粮,向秦军发动了猛攻。一系列使人眼花缭乱的激战后,王离统领的长城军,被项羽彻底击溃,而章邯在节节败退之后,也只能转为困守。
诸侯军队没有勇气加入这场战斗,如同凡人不敢介入神魔之间的搏杀。他们只是龟缩在军营的壁垒之后,战战兢兢的观望战场。他们本以为楚军的行动,是愚蠢的送死,然后震惊于楚军能与秦军相持时间之长,而当看见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秦军终于溃散之后,他们先是惴恐,而后狂喜,知道秦军不可战胜的神话,从此彻底破灭,秦朝必亡,一扇通往崭新天地的大门,已经打开。
而项羽,就是这片新天地的王。
所以,当项羽召集诸侯的将领前来商略大计的时候,这些素来作威作福自高自大的将军们,竟然一走进项羽的辕门,就感觉膝盖发软。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噗通一声跪下,自然而然的,所有人都跪下了,大家用膝盖前行。
当项羽从帐中走出迎接大家时,看见诸侯的将军们都匍匐在地,没有人敢仰视自己,但呼喊声却仿佛要直上云霄:
“臣等拜见项王!”
这个称呼,让项羽也是一怔。杀死宋义后,他的职位是楚国的“假上将军”,即代理上将军,几天前,怀王刚刚心不甘情不愿让他转为正式的上将军。至于爵位,怀王给过他一个“鲁公”的虚衔,项羽不喜欢这个头衔,事实上,楚军中也没有人这么称呼他。
“列位请起,项籍不过是楚国一将,列位切不可如此称呼。”
韩信站在项羽身后,不用看项羽的脸,他也知道,此时项羽心中是暗暗欢喜的。同时,他也能从众将诚惶诚恐的呼喊中,感受到属于他们自己的野望:如果战功卓著的项羽,可以甩开身后的怀王而自己称王,那么,眼前所有这些将军们,背后都有一个血统高贵但没有功绩的诸侯王,这些将军们想要的是什么呢?
项羽的声音,这时出奇的平静而柔和:“眼前秦军已破,但项籍以为,列位将军可以不必回去复命,不妨与项籍一道,并力西进,共诛暴秦!”
这就是对众将野心的回应了。出帐之前,韩信刚刚和项羽一道,分析了来自西线的军情。项羽击溃秦军的同时,刘邦西进的战事,进展也极其顺利,突入关中攻破咸阳,已经不再有任何阻碍。换句话说,如果按照先入关中者为王的约定,秦王这个头衔,已经是刘邦的囊中之物了。
所以,项羽绝不可能尊重怀王的那个约定。但一个将军如此违抗自己的君王,会有巨大的舆论压力。可是现在项羽这个看似义正辞严的提议,却轻轻巧巧让各国的将军都背叛了自己的王,把他们都拉入了自己的阵营。
“赵国愿追随项王!”
“魏国愿追随项王!”
“齐军愿尊项王节制!”
“全凭项王之力,韩国才得以复国,臣等愿追随项王,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
争先恐后的呐喊声中,项羽谦卑的回应:“好,我等勠力同心,只是,项王这个称呼,切不可再提!”
“我等愿共尊项王为诸侯上将军!”
韩信知道,其实这一刻,刘邦在关中称王的美梦,就已经破碎,而怀王之死,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那些认为项王只会打仗却不通韬略的人,见识都和宋义差不多吧。”韩信这么想着,然后摇摇头,“不,多半还不如。”
实际上韩信这时最烦心的,是自己的问题。他觉得自己几乎是一种精神分裂的状态。
战场之上,冲锋在项羽身边时,韩信发现,这是一个过去自己从来不知道的勇士韩信。他自幼刻苦习武,但限于体质和天赋,除了几个动作特别精熟之外,他的格斗技艺,始终平平。可是自从做了项羽的执戟郎,那支自己本来拿起来都觉得沉重的大戟,战阵之上,竟可以运使如飞,而且每次总能在最凶险的关头,使出最凌厉的杀招。
项羽最大限度的激发出自己的搏击潜能。
可是回到帐中,静夜沉思,韩信却忍不住怀疑,这真的是自己所要的人生吗?项羽是光芒万丈的巨星,所有站在他身边的人,都会隐没不见。可以想象,接下来的日子里,诸侯的将军对自己都非常尊敬,甚至有人远远看见自己,就挑起大指说:“看,那是项王的执戟郎!”
韩信一咬牙:“可是,我是韩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