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任赓荣
串集市,逛庙会,也是我童年生活的一部分。
我家院子的东北土堆上,有一颗大槐树,紧靠槐树的背面有个小庙,人们叫观音庙,里面供着观音菩萨。每年正月,桥北厢街公所在庙的后面搭起很大的台子,唱灯影戏。一到晚上,母亲便带上我去。灯影戏的唱腔在我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象,这是我稍大一些的时候了。但戏的内容即使是母亲一边看一边给我说,我也只能知道一些好人坏人和鬼神之类的。戏场无疑给人们提供了一个聚集、卖吃卖喝、摆摊杂耍、说书打卦、魔术变戏的场所,红火热闹是那时候的快乐享受。
上了私塾以后,看戏才有了点入门的感觉。私塾在吕祖庙里,吕祖爷是传说中的吕洞宾——八仙之一。私塾先生是本县还俗道士张明星。每年四月十四开始,这里要打三天庙会,庙前搭戏台唱公演戏。我最有印象的是 “十六红”唱的“下河东”,赵匡胤画的大红脸,手拿粗铁棍,真威武。以后,不管是魏王庙、西岳庙、东河神庙、东关火神庙、城内城隍庙,凡是有唱戏我都吵着要去。等到十一二岁,便自个也敢去看了。记得那时唱山西梆子的把式,有毛毛旦、说书红、老三儿、十三红、十六红、牛头旦、狮子黑、周瑜生。戏名有“八叉庙”、“铁公鸡”、‘渭水汀”、“张良辞朝”等。还记得那一出戏中有“曾文正公”。
吕祖庙唱戏这三天,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会上也有卖冻璃溜溜的,卖冰激凌的,也有卖西瓜的。这些都引不起我的注意,我却爱钻到人堆里去看拉洋片。有一天终于按捺不住,花了十元钱在镜筒前看了一回。櫃里传送的都是外国人的,新奇事物当然有趣,但是里面不少一些是下流动作,以后赶会再也不去看拉洋片了。会上还有捏面人人的,一个中年人守着一副小挑担子,用各种颜色的面捏出各种姿态的古装人物。有插背棍的元帅,有握花扇的宫女。头发眉眼、嘴唇手指、衣服鞋袜活像真的一样。他出手真快,捏完一个插上一个竹片别在担子的架上,随手再捏另一个,经常是不够小孩们买。算卦摊儿上,算卦先生就地摆一块白布,上面放着好些写有字的纸片,就能算出人的命运八字来,算过的人还说“真灵”。其实我对算卦,从小就不信。私塾的张先生,除了教学生《四书五经》外,也在吕祖庙抽签打卦。
县城西北角有个城隍庙。每年七月二十三开始,这里要打三个月大会。远至天津北京的商人都来参加。城隍庙南面的两三个大场子,都建好了一排排的厢房,各商号又在外面搭起自备的布棚。好几十家,商品应有尽有。记得有一年这里第一次唱卖票戏,河北梆子,唱腔不怎么好听。我一听那调,便觉得自己生活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年代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凄凉味。但是在“霸王别姬”这出戏里,当霸王的妻子从霸王的刀鞘里猛然抽出宝剑自刎时,霸王抖着肩膀,发出“啊啦啦啦”的乱膛时,幼小的我不由自主的落下了眼泪。这一情景是在看山西梆子时没有过的。在城隍庙里,我爬到了院正中大铁莲花上耍过。莲花盆有五六尺高,周围五六个人才能抱住。在正院两廊的窗台上,就能看到两廊的排房里塑着地狱中的各种“鬼”,有把人放在盘磨中磨的,有把人的舌头割下来的,有把人的心挖出来的,样子非常可怕。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大戏台两侧挂着木刻对联,知道的人都说,这幅对联说尽了唱戏的宗旨。有一年四月初八,我相跟上几个伙伴,到距城五六里路的大孝堡莲福塔古庙串会。庙里的老和尚给跪在供桌下边的小和尚度化,先是把香点着后粘在小和尚的脑门心上,头上再顶上一炷,然后大小和尚一起念经,直到香火烧尽为止。
腊月二十三以后,我几乎天天都要串会。这时,城关里外大街上已经摆满了过年的物品。从城内一直到华楼,都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尤其是县巷口、牌楼附近更是热闹。我最爱看牌楼东面一个方形大门洞里挂着年画的摊子。用麻绳结扎成四、五层的格子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年画。有京剧四大名旦,有各种戏装的人物像,有吴佩孚、冯玉祥、阎锡山、孙中山、蒋介石、廖仲恺等人的大头像。最多的是故事画,什么三英战吕布、关公单刀赴会、温酒斩华雄、击鼓骂曹、战宛城、空城计、借东风、白蛇传都有。还有胖娃娃、老寿星、麒麟送子等。牌楼的上面和下面摆的都是大小香炉和鱼香这些过大年敬神用的。会上有磨眼镜的,卖牛皮人的,卖热气腾腾、平日很少见的、红润润的蒸红薯的,卖琉璃疙碰的,吹喇叭弯的,卖泥娃娃和拨浪鼓的。连叫花子在店门乞讨,我也爱看。串完会回来。总爱打开父亲的一本古画书,看其中的一幅《清明上河图》,越看越觉得集会上看到的和画里的差不多。
旧历正月里,看“红火”和看“放火”是我最留恋的。街头“红火”最有吸引力的是秧歌、高跷和旱船。高跷是人在站在四五尺长的两根木棍上,木棍上有脚踩的装置,用绷带把腿和木棍绑牢。演员都画着脸子,扮成各种古人模样,穿着唱戏的古装,边走边腾空舞动。有的高手还能走上事先准备好的“八仙桌”,然后飞身跳下。有的还能做出平地劈叉等危险动作。现在的人是做不出这些表演来的。高跷队配上地秧歌,还可演出一场一场的文武戏来,锣、鼓、镲、杏花棒、敲打同一节奏的音响。唱腔多是“哼咳哼咳”,字数一般为七字句或十字句,声音高低快慢,自成一腔,很是入耳。唱手既唱又扭动,而“扮会会”的只扭动不唱,他们带着泥面,拿着扇子和马尾刷。扮成大头娃娃、戏莺莺、八仙过海、唐僧取经、游西湖等戏的各种角色。
扭旱船多是扮演”打鱼杀家”的故事,有三、四个人组成。一个少女坐在用花布做成的花船上,扮老父亲的带着白色的胡子和毡帽,手拿船桨,抖着姿势,不停的划拨。还有扮小丑的后生在船周围不时地对少女做鬼脸。闹一阵场子后,船忽然碰到了大石头不能动了。老父亲翻来覆去撬着船底,推着船沿,几经周折才撬起船重新游动。那时我很小,老想知道少女明明坐在船上,但船游得活灵活现。于是趁人不注意,撩开船帮帘一看,原来是少女自己在走动,而放在船上坐着的腿竟是假的。整个表演中乐手们吹奏出各种逗人的曲调,引得人们很高兴。街上看完后,我们几个小孩回到家里,找几个铁筒筒绑在腿上,手里拿根柴棒棒,便也学着大人们的姿势,扭起唐僧取经来。耍的上了瘾,连吃饭也要大人唤好几回才停止。
看放火,绝对与今天的放烟花是两码事。过去的放火,因为放出的烟花总有趣味,能引起大人小孩捧腹大笑,是一种精神享受。而今天的放烟花,只是感官上的好看。每次在东关看放火,总是流连忘返。火花升空后,亮出各种人物的形象,除了色彩明亮外,人物还要活动变化,花卉鸟兽,彩灯流星,神话故事,栩栩如生,汾平介孝观众云集。人们叫盒子火。有的把做好的几只大纸鹅装到几丈高的花杆上,火捻点燃后,从纸鹅身上会掉出一只只碗口大的鹅蛋来,这叫天鹅下蛋。还有的在一颗小松树上装上马蜂窝,再装上小毛猴,一点火捻,小毛猴便拿长竹竿朝马蜂窝乱捅起来,一时间松树上飞出无数只马蜂,在树的周围飞来飞去,这叫松猴格橯马蜂窝。有的做一架葡萄架,上面结着葡萄,一只松鼠爬在架上,点捻后,松鼠活泼的用前肢去摘葡萄。有的把人物装在两根相距很远的木杆上,一根装的是警察,一根装的是死刑犯,一点药捻,子弹便从警察的枪口射出,犯人的头部立即中弹。还有的是把画有各种人物故事的纸板结扎叠起,燃捻后,纸板一张张缓缓落下,纸板下吊着的各种人物便在空中展现。有一次在桥南水圪洞(南南沟)放火后,我把耍旧的泥娃娃头去掉,用木炭和厕所里取回的尿碱搅在一起,拌上一些硫磺粉末,一起放进泥娃娃的空心肚里,用铁丝扎紧,在院子里放起了花火,还真放出了串明的火球。连大人们都说,这猴厮儿真日能。我在初小七年的时间里,不知串过多少次田园,也不知串过多少次庙会。在家庭、书本、戏剧、秧歌、社火之外,又经见了更多人们的行为与面貌,听到过各种人的开言吐语。记得学校先生和父亲经常讲“人世间”这三个字,总觉得自己的所见所闻大概就是“人世间”吧。不知不觉中,我在桥南和古城的“人世间”长大了。童年的记忆呵——生命的光泽!其缘、其趣、其乐、其恋,又何尝不是我从深宅高墙走向社会的发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