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红楼梦为什么位居榜首(三)

一梦在红楼

《红楼梦》虽是女性的悲剧,女性的颂歌,全书最中心的人物,还是男性的贾宝玉。前面说他是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母腹中开始孕育的“新人”的胚胎,他为女性唱颂歌,唱悲歌,都是他作为“新人”的表现。

所谓“新人”,就是有了“人的觉醒”的人。但是,贾宝玉的觉醒,不是看到了自己是个“人”,自感人的尊严,倒是看到自己是人当中的“渣滓浊沫”,自惭形秽。这似乎很奇怪,其实也不奇怪,无非是因为他还仅仅是“新人”的胚胎的缘故。

贾宝玉对女性的尊重,并不是来自理性的认识,而是来自直接的感受。他对一切“峨冠博带”的“须眉男子”深恶痛绝,又在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身边,长期接触到那么多的聪明美丽的青年女性,看到她们受到不应有的轻视,看到她们的地位是那样屈辱,命运是那样悲惨,对她们有爱有敬,为她们又悲又愤,回过来就更对“须眉男子”深恶痛绝。他对女性的尊重,看来也许有过于美化的地方,其实那只是他理想的最完美的“人”,穿着女装的形象罢了。他在穿着女装的“人”面前自惭形秽,就是以理想的完美的“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实际上,人类的“渣滓浊沫”并不是宝玉,而是贾琏、贾环、薛蟠之流,正因此,他们决不会自惭形秽,他们正自幸生为“须眉男子”,可以玩弄女人,奴役女人,在女人面前自觉高她们一等。

贾宝玉对女性的尊重,实质上就是对“人”的尊重。他理想着完善的“人”,但是现实中的男人他觉得太丑恶了,只有美丽的女性才比较能做他塑造“人”的完美形象的原型。他唱的女性的颂歌,其实就是“人”的颂歌。但是,他又眼见一幕又一幕的女性的悲剧,眼见这人世间仅有的美,逃不了毁灭的命运。他念着《芙蓉女儿诔》,其实就是悼念整个的“人”的毁灭;他痛苦潇湘馆,就是为“人”的毁灭放声一哭。

今天我们来看,当时“人的觉醒”才开始,怎么就见到了“人”的毁灭了呢?贾宝玉未免太悲观了吧!其实这也是难怪的。甚至历史已经发展到“五四”运动以后,大革命以前,据鲁迅分析,尚且是这样的:“那时觉醒起来的智识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热烈,然而悲凉的,即使寻到一点光明,'径一周三’,却更分明的看见了周围的无涯际的黑暗。”这就是说,热烈,是由于爱人;悲凉,是由于觉醒;开始觉醒者寻到的光明总是微弱的,只照到身边一小圈,更反衬出圈外的黑暗的无涯际。在两百年前的青年贾宝玉,他的心情更加热烈而悲凉,当然就是不足怪的了。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贾宝玉所能寻到的一点光明虽是微弱的,他的心情虽是悲凉的,他这个艺术形象作为“新人”(尽管还只是胚胎)的力量却是强的。这个艺术形象十分可爱。书中有人给他勾出一副速写肖像:他自己被烫了手,倒问烫了他的那位姑娘疼不疼。他自己大雨淋的水鸡儿似的,反提醒一位姑娘赶快避雨。没人在眼前,他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鱼儿就和鱼儿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他甘心为丫头充役,受丫头的气。他爱惜起东西来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值千值万都不管了。他聪明而憨厚,女性化而不侧媚。他喜欢女孩子们,也为女孩子们所喜欢,尤其林黛玉是他唯一的知己。可是,另一方面,有人认为他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认为他“乖僻邪谬,不近人情”,认为他“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轻一点说也是有“痴病”,......这样看宝玉的,不是他的仇人,而是疼爱他的祖母、母亲,和“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他们的观念都是当时最正统的观念。贾宝玉这样复杂的形象,带着光辉和芳泽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不是一件小事。

在《红楼梦》以前,中国文学作品里有许多忠良被馋,英雄失路,才人不遇,公子落难,佳人薄命,等等。他们不管遭遇到什么不幸,同当时的环境是协调的,同当时的政治道德观念、真善美的标准是协调的,就是说,他们代表着当时舆论公认的正义和美好的力量,在作品里总是能得到当时正直、善良的人们的了解、赞助和支持。而迫害他们的人,不管怎样嚣张,总归为当时的清议所不容,公认为奸邪,为丑类。即使是梁山好汉,他们的“忠”也好,“义”也好,“替天行道”也好,仍然包括在封建伦理观念的体系之内。《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是中国文学作品里第一个正面人物而不大被了解的,但不了解他的只是那些鄙俗的八股之士;此外毕竟还有虞博士等人了解他,而虞博士等人仍是理解化了的封建人物。

只有贾宝玉,才是同他的环境完全不相协调的。他的整个的性格,同当时社会,同他所属的阶层,完全格格不入。他只好逃到女儿国里去,尽管她们——包括林黛玉也未必能从理智上彻底理解他,却能够爱他,暂时给他一个温暖的存身之所,这种情况又使他在世人心目中更见荒唐乖谬。所以他一出场,作者便用一阙《西江月》描写他与环境的格格不入,其中说他“似傻如狂”,这不禁使人想起了鲁迅的《狂人日记》,从而思考一个问题:贾宝玉可不可以算是那位“狂人”的遥遥先驱?

“狂人”并不狂,他其实是从封建中国的母腹中脱胎而出的第一个“新人”,只因为他全面地叛逆了旧世界,便被旧世界视为“狂人”。这是和贾宝玉一样的。这说明他是属于贾宝玉的血统。但是,“狂人”看得出一部中国史都是在仁义道德的掩盖之下的“吃人的历史”,看得出他周围的人,他家里的人,以及他自己,都是“吃人的人”,闻到他们的血腥;宝玉却只看得出所有的男人,以及他自己,都是“泥做的骨肉”,只闻到他们的浊臭。“狂人”看得到“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高呼“救救孩子”;宝玉却只希望自己死后,能葬在女孩子们的泪海里。这是二者的差异。这说明相距二百年,“狂人”贾宝玉比他的后代“狂人”,软弱得多,模糊得多,欠成熟得多了。

尽管如此,贾宝玉这个前代“狂人”的艺术形象,带着光辉和芳泽出现,仍然提出了一个极尖锐的问题:究竟是他错了?还是社会错了?曹雪芹,《红楼梦》,《红楼梦》的千千万万读者,一致用美学的评价作出了回答:这样美好的心灵,美好的性格,绝不可能是真正的痴狂。那么,与他不相调和,把他看作痴狂的整个社会,显然不可能是合理的。《红楼梦》不仅写了一群青年女性的毁灭,也写到整个贾府的败落,过去很多人说这就是整个封建社会败落的象征,其实未必如此。倒是贾宝玉这样“新人”的出现,从精神上,从审美标准上,宣布了整个社会的不合理,这才真是封建社会将要彻底崩溃的征兆。尽管书里面还是社会毁灭了宝玉,但这样的社会,在读者眼中,更显出丑恶,更不是合理的存在了。

封建社会果然彻底崩溃了。但是,封建主义的思想和文化的影响,直到今天还是很强的,要彻底肃清,还是不容易的。今天来读《红楼梦》,还觉得有很大的现实性,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况且,文学艺术中一切不朽的典型,一方面有他的一定的时代使命,另方面还有他的不朽的价值。贾宝玉、林黛玉他们,不朽的是性格心灵之美。他们作为典型,每个人都是“这一个”,是不能代替的。他们每个人的性格心灵之美,也是不能代替的。人应该无限地丰富自己,吸收一切美好的东西。对于贾宝玉、林黛玉等人,只要你喜欢他们,像一个知己朋友一样同他们相处,爱他们,体贴他们,笑声交响在一起,泪水汇流在一起,你就会受到潜移默化,他们身上那种对于“人”的完美和高尚的尊重和追求,就会感染你,被你吸收。他们的性格心灵之美,最主要的就是要求人生什么都美,要求千姿百态的美,要求无限丰富无限深刻的美,不能容忍任何一点对于美的粗暴和亵渎。谁要是能够多少吸收到这种向往和珍惜,谁的心灵里就多少具有了趋向于无限完美无限崇高的动力。

以平常心,看无常事

读红楼梦,做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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