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垭的风

1

夏天,不怕热不怕晒,最多的害怕是天懂雨,那雨下的时机,下的多少,下的方位,只有天懂得!

常常地坝里晒了玉米或者谷子,婆婆午时一般不会睡午觉。她说正午太阳大,最好晒粮食,要随时翻晒,才晒得干,晒得好。另一个原因是她会看云识天气。有几次,天黑沉沉的,乌云密布,她手搭凉棚在地坝边看远处,说:雨走到玉皇观了,过了凉风垭了,快拢了!快出来抢谷子了!

婆婆的语言很精准,好像我们真的在跟那些来淋湿谷子的大雨抢谷子似的。于是我们全家动员合力抢收地坝里的粮食,每次都能刚好在雨脚到来的时候,把晒得懒干的粮食收回了屋里。站在大门口,看大雨倾盆,凉风阵阵,特别庆幸,特别舒爽。

而婆婆对雨的来势也判断很准。她好像看得到乌云之上的老天爷,拿着水瓢在依次往我们这个方向泼水。一瓢一瓢淋下来,从玉皇观那边出发,很快到达凉风垭,上一瓢还在左邻维爷爷家,下一瓢就是右边我们的家了。

2

凉风垭这个词语常常挂在婆婆嘴边,是因为有亲戚在那里。

凉风垭的山脚下是婆婆的娘家,半山腰是婆婆的小妹妹的家。

我的小姨婆婆是我婆婆的最小的妹妹,她嫁到凉风垭附近一个刘姓退伍军人,因为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受过伤,背驼了,人称刘驼子。

别看小姨公公他是个驼子,却有一手编竹篾活的好手艺。又高又大的竹子,到了他的手里,就会变出圆圆的箩斗,三角形的皮撮箕,这都是农家必备的农具。很多人会请他去家里编制,他也做不了地里力气活,就会答应去人家家里编,屋旁砍来的新鲜竹子就是现成的材料。那时候农村普遍穷,没什么钱,匠人在主人家做活包吃饭,只收极少的手艺钱。而小姨公公编就的小巧筲箕,在今天看来完全是艺术品,那时候也是家家户户厨房里的不可或缺的物品。要吃干饭,就得用筲箕把半熟的米饭里的水分控干,然后做红苕干饭、四季豆干饭这样的美食。夏天来了,小姨公公会悠闲的坐在屋里编扇子。那才是慢工出细活,看起来家门口的青青翠竹,居然可以用一把简单的刀具,破成细细的篾条,甚至篾丝,变成花样繁复的竹篾扇子。我那时不过七八岁,也没见过多深世面,对小姨公公的手艺佩服得很,太神奇了!农村哪里见得到什么艺术品,就只有讲究的人夏天那一把竹篾扇子,就让人眼前一亮。小姨公公每年会编一把精美的扇子送给我的婆婆,婆婆回家舍不得用,就送给爷爷,爷爷特别珍爱,随身携带,插在背后的裤腰带上,白天双手不停做事,哪有闲心扇扇子,只有忙完一天活路,夜晚歇凉的时候,才拿出来扇蚊子,感受阵阵清凉。

婆婆有三个兄弟三个姊妹,她最亲近的就是凉风垭的小妹妹。每年过年的时候,拜年走亲戚她最爱带我去小姨婆婆家。那时候走亲戚,不会那么匆忙,总会在亲戚家住上一晚两晚,慢慢地坐在堂屋里摆龙门阵,慢慢地走出去认识亲戚家的菜地和邻居。

清早起来,饭菜已经煮得香喷喷,虽然都是粗茶淡饭,却很温暖可口。一看我们起床,大表姑立刻殷勤地打来洗脸水,冬天的早上,一盆热乎乎的洗脸水,是对客人最高规格的招待。小姨婆婆的家算是村子里住的最高的一家,屋后面就是大山了,没有井水,只有山泉水。小姨婆婆家吃水要在房屋旁边的小溪里引进,用竹子管道运输到家里的水缸,后来条件好些了就用胶管子。所以用水非常节约,一盆热乎乎的洗脸水真的很奢侈。我和婆婆共用一盆热水,她先给我洗了手和脸,她自己才洗。

吃完饭,我们都会出去走走,一般只有一个目的地,那就是屋后的凉风垭了。冬天的凉风垭吹来的风就特别冷手冷脚,因为凉风垭那边有更高的山峰。

3

要感受凉风垭的凉风,最好是夏天去垭口歇凉。婆婆有时候会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带上我,去小姨婆婆家消夏避暑。她们家在半山腰,比平坝凉快。

小姨婆婆家孩子多,常常口粮不够吃到打谷子,那么婆婆就会慷慨解囊,让表叔他们到家里借一挑两挑谷子回去吃,助他们家度过青黄不接的五荒六月。虽然那时候田土已经承包到户,可是小姨婆婆家,小姨公公身体残疾,孩子们大大小小,一大家子吃饭,小姨婆婆对于发家致富也毫无办法。所以婆婆每年夏天都要半送半借他们家一些稻谷,所以去他们家最受欢迎,婆婆简直就是一大家人的大恩人。婆婆并非家里有多富裕,不过是特别勤劳,特别能计算好每天的开销花费,再加上孩子不多。不像小姨婆婆生了六七个孩子,一大家子挤在四排三间的小房子里,我小的时候常跟婆婆去他们家,从来没看到他们家的人露出悲观失望,他们做什么都是乐观积极的。打谷子了,大家姊妹兄弟抬出农具,仿佛有的是力气,谁也不偷懒。小姨婆婆两个老人留在家里做饭、晒谷子,表姑表叔他们就可以大的带小的,奋斗几天就可以把田里的谷子收回家。他们半山腰,水田也不多,主要是贫瘠的沙石土,所以老是大米不够吃。婆婆把谷子借给小姨婆婆家,帮助他们不饿肚子。其实自己在家也吃得很节约,早饭吃稀饭,只中午一顿吃米饭消耗米要多一点,晚饭好多时候就是面食或者其他的杂粮馍馍或者瓜瓜小菜。

夏天在小姨婆婆家住几天,我最爱拉婆婆去凉风垭吹风。转过屋后弯弯曲曲羊肠小路,边走边摘木棉花,垭口那棵巨大的黄葛树就在前面,可是看着也要走好大一阵子。这就是山路的曲折,俗话说:看到屋走到哭。

黄葛树长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树下非常阴凉。黄葛树的树干粗壮,大概要好几个人合抱才能抱得拢,也不知道在那个垭口长了好多年了。附近还有一口水井,是山泉水汇合而成,有心人凿了一个大的石凼,清冽泉水就有了盛装的地方。过路的人口渴了,摘一片桐子树叶做个漏斗状容器,就可以喝到甘甜的山泉水。后来还有人在大树下搭了两条石凳子,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会,老爷子们可以慢慢抽袋烟,女人凑在一块就是家长里短的龙门阵摆不完,是个非常热闹的所在。

我望着山那边还是山,有点惆怅。心里其实希望爬上垭口能看到外面的世界,怎么还是看不到很远的地方呢?怎么还是看到一座比一座高的大山呢?尽管如此,能在凉风垭看看那些过路上下的人,对于我的单调乏味的山里日子也是好的。最重要的是垭口不时会有山风吹过,凉快至极,语言无法形容。我常常闭上眼睛细细感受,伸开双臂让风穿过身体。婆婆他们见到熟人,忙于摆龙门阵,只不过隔一会看看我在什么地方,呼唤两声。看我在树下玩石子或者看蚂蚁,就放心的投入他们的热烈交谈中。

当然婆婆们不会无缘无故空手站在垭口耍,这从来不是农村能干女人的做派。她们一定要背个背篓割牛草或者割猪草,或者放牛放猪,绝不会甩手甩脚在那里闲得慌。耍不了多久,吹了凉风,就散开到附近草坡上开始割草劳作。婆婆穿了新的蓝布上衣,也并不怕脏,一样加入割草队伍中。我的记忆中,婆婆一直穿斜襟的蓝棉布上衣,我觉得她穿起来很好看。比起后来改良的那些对襟扣子的碎花上衣,婆婆的斜襟布衣更有味道。小姨婆婆虽然年轻,五官也精致好看,但是脸上没有婆婆的从容淡定,她有太多的焦虑,她有时候眼睛里还有一些迷茫和无奈。不过看着表姑表叔他们一天天长大,她似乎又多了许多欣慰。

凉风垭的风吹来,把夏天吹得凉爽宜人。夏天的日头也在那里失去了威力。

4

我的小姨婆婆会占卜。

她有一套占卜工具。在麻筛里划来划去,最后天书就出来了。根据那些符号,可以判断吉凶。

有一次,我也不知道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姨婆婆带了她的占卜工具来到家里,她叫占卜工具为占卜大仙。等男人们都出去后,妈妈在做鞋子,婆婆和小姨婆婆就神神秘秘的拿出面粉和麻筛,开始占卜。她口中念念有词,手不停地转动那神奇的命运之轮,最后在漏下去的面粉表面形成一些特殊的符号,也许是一两个字,也许就是一些理不清的线条。我们局外人当时是如看天书,但是,小姨婆婆看得懂,马上就会给出意见和建议,然后婆婆照做,一般都会逢凶化吉。婆婆会对小姨婆婆感激不尽,说她给家里人化解了厄运。

婆婆她们做这些活动的时候一般都要避开我的父亲,我父亲不信这一套。所以她们在家里争分夺秒地摆开架势,那沙漏般的面粉上的文字图案,是我认为最神秘的东西。我总是围在旁边不肯走,想看个究竟。那时候,屋子里忽明忽暗,看不太真切,又有婆婆和小姨婆婆窃窃私语,看她们的表情,有时候释然,有时候眉头紧锁,真的感觉有神仙来过了。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回冬天,家里突然抬来一位老人放在堂屋里,那老人哼哼唧唧,闭眼躺在地上。我看到婆婆爷爷他们紧张而恼怒的神情。

后来才慢慢知道,是年轻的父亲意气用事帮他的大哥打架,也就是我的大爸家里跟那家人发生了争吵打闹,父亲自然帮了自己的大哥。不料,那家人竟然讹诈起我的父亲来了。把他们家的老人抬到父亲家里,因为大爸家里穷得很,一大堆娃儿吃不饱肚子。而父亲当时做点小买卖,帮供销社卖点煤油、肥皂、盐巴,家里生活相对好一些。那家人就没有去我的大爸家,反而讹起去帮忙的我父亲来。

父亲也很难过,也无可奈何,看到那老人躺在家里,一家人都气得无语。好吃好喝的侍候那位老人,很怕他死在家里。

婆婆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小姨婆婆家里,请来了小姨婆婆和她的占卜大仙。等我的父母出去干活的时候,婆婆她们在屋里紧锣密鼓地布置一番,洗手焚香,在堂屋里郑重其事地占卜一番,希望找到化解这次被讹诈的最佳途径。小姨婆婆不知道对婆婆说了什么密语,婆婆如释重负。后来,家里人筹划一番,还专门请了滑杆抬了周家坡的那位老中医来给那个躺在地上的老人看病,熬药给他喝。又请了乡里干部、左邻右舍的当家人来家里吃饭,杀鸡宰鸭煮腊肉,白米饭吃得婆婆心疼不已。那位老人在家里大概住了半月有余,被他家里人带回去了。多年以后,我听说那老人回去很羞愧,一家人搬走了,住到他女儿嫁人的地方去了。

那一次,家里损失很大。花了不少钱,还吃了不少粮食。在那个很多人家还吃不饱的岁月里,发生这样一件事情,对一个农村家庭是一个重大事件。预示着好长一段时间家里要勒紧裤腰带过紧日子。

婆婆很感激小姨婆婆的占卜,据说小姨婆婆在那位老人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那老人后来就要求子女来带他回去了。至今我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婆婆不告诉,说那是神仙的话,不能乱传。

5

凉风垭吹来的风的确很凉快。

我们夏天晚上坐在院坝里歇凉,有时候婆婆就会坐在泡桐树下的竹林边,我们就要跑过去问她怎么不到地坝里来,她说那里有凉风垭的风吹过来,比起地坝里凉快得多。

我听她那么一说,又被她用蒲扇扇了几扇子,果然觉得凉快了许多。

我问母亲是不是真的凉风垭吹来的风凉快些,母亲说,那是婆婆在那里望她的老家方向,望她的兄弟姊妹的方向。

我有时会抱了小板凳跑过去跟婆婆坐在一起,贪恋她扇子间的凉风,顺便也陪婆婆感受来自凉风垭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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