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祭天者语
-荔枝FM760926-
作者:孟澄海
朗读者:楚歌
午后或黄昏。
仿佛是预设的两个渐次靠近的时空片段:无风无雨,山河岑寂,一脉河水叙述着孤独寂寞,从我脚下流过,打碎了我恍惚的梦境……
一个人在荒原上行走。
没有背景。或者说,因为人的渺小,使背景显得空阔、苍茫乃至虚幻。
走走,停停,再走走,再停停。有时候,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慢慢地抽吸、回味,让目光随着烟圈飘向远方,氤氲出一种地老天荒的忧伤。
我的前面就是祁连山。
阳光斜散,从光线的切面处,可以望见那里的塔松、云朵和石崖,偶尔闪过岩羊和鹰鹫的影子,匆急如风,恍若鬼魅。还有那些残雪,那些古老的云岫,被一种淡淡的蓝光笼罩,幽邃、空旷、神秘。
一座古城的废墟横亘在我的面前。
那只是一个瞬间,我发现有两只荒漠的雪狐躲在坍塌的城墙的阴影里,朝我张望,眼神慌乱惊悚,然后迅疾逃去,像两朵火苗,在荒野的草丛中消隐、熄灭。
它们的背后只留下了一串串零乱的爪印,宛若凋落的梅花。
它们是古城的幽灵么?
再抬眼,废墟周围已是空空荡荡。
随处散落着岁月遗弃的物件:陶片、残砖、牛头骨、马蹄铁、生满绿锈的箭镞、花纹奇异的瓦当、鸽子和老鼠的尸骸……
最重要的祭祀场地还在。一个石祭坛,灰白的石头相互勾连,错落有致,搭建成两米高的建筑。石头上苔藓斑驳,地衣苍苍,从罅隙间长出的芨芨草挑着暗黄的穗子,也有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艳丽却不轻佻,于阳光下独立苍茫。
历史上说,这一处高原古城曾经是匈奴单于的王城,后来匈奴败北,又相继居住过吐蕃人、鞑靼人、突厥人、回鹘人。
他们都远去了。渐行渐远的背影里,飘落着时间的尘埃和雪片,一切被掩埋和覆盖,只留下石头祭坛。天似穹庐,高高在上,而石头静卧于地下,等待灵性注入内心,然后复活,给我们再现历史记忆,或苍凉、沉重,或斑斓、诡异。
从废墟的墙头那边飞来一只蝴蝶,黑翅,米黄斑纹,触角极长,硕大。在我故乡,人们把这种蝴蝶称作“鬼钻墙”,因为它们飞行诡秘、隐蔽,所以很少被人发现,又说,那蝶会给人带来厄运,是神煞之类的东西。不过,我查过有关资料,知道它们叫枯叶蛱蝶,外形极其美丽,但从破蛹化蝶,一生不过百日,命若琴弦,遇风即断。
黑色蛱蝶绕着那个旋舞,翅膀上的金点光灿炫目。
我突然有了幻觉:那不是神秘的巫师亡灵么?
在遥远古代,北方的少数民族每年要进行多次祭祀活动,无论是祭祖、祭神,还是祭天、祭山,都须有巫师参与,那些人被称为萨满。
萨满是人与神的中介,他们可以代表人的意愿,面对上天,呼唤神灵下凡,帮助人解灾禳祸,也可以直通冥冥世界,让神灵附体于人。
上大学那年,偶尔去某城博物馆,在光线幽暗的角落,我见到了一幅古画,其上绘制着祭神的场景:萨满黑衣玄裤,头戴面具,手握宝剑,屈膝,仰脸,做出腾挪跳跃的姿势。画面上还有树木,似乎受萨满舞动的冷袖清风吹拂,以致枝干低垂,落叶飘摇。而围绕萨满的身前身后,则是褐色的云朵和纷扬的雨丝。整个绘画主题表现的是萨满祈雨仪式,氛围惊天泣神,肃穆而悲美。
我从未亲历过祭祀天地的大型场面,更无缘目睹萨满的真实面容。只记得青年时代,为了写诗,找寻一份荒寒苍凉的灵感,曾与几个文学青年去了祁连山深处。那里的山岗是石灰岩地貌,白雪覆盖乱石,丛莽之间有一个石台,上面零散地撒落着人骨、毛发、血滴,还有衣服的碎片、鸟雀的粪便、鹰隼的羽毛。有人断言,那地方应为藏民的天葬场。那一次,在天葬台的雪地上,我们遇到了一个红衣喇嘛,他静坐于那里,两手合胸,喃喃地诵念着超度亡灵的经书。
多年以后,留存在我记忆中的依旧是那红衣喇嘛的身影,以及他们身后的背景:雪山、白云、幽深的峡谷、空旷的山坡……《萨格尔王传》上说,经师是佛国世界绿度母的使者,他们带着神的旨意,在逝者的身边洒下花朵,然后引领亡灵走进雪山。
当神鹰啄食完最后一块尸骸,神与亡灵就可并行远去,走过雪山的每一条小溪,每一个叶子,每一朵白云…… 不过,超度亡灵的喇嘛并非是远古的萨满。
读史料,知道“萨满”一词也可音译为“珊蛮”“嚓玛”等。该词源自通古斯语与北美印第安语原词含有:智者、晓彻、探究、等意,后逐渐演变为萨满教巫师即跳神之人的专称,也被理解为这些氏族中萨满之神的代理人和化身。在匈奴时代,萨满在政治、军事上都起着一定的作用,凡战争或其他处于犹豫状态的事件,最后要取决于萨满。萨满必须具备许多常识或知识,能够观察事物的发展,预测未来,敢预言吉凶。
我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荒漠古城。
残阳渐渐消沉,雪山上升起一瓣菊花状的弦月,淡蓝的天光、还有晚风和迷离的沙尘,开始笼罩那个破败、萧瑟的城垣。乌鸦成群,站立于倾垣、垮塌的墙头,与我对望,眼瞳里弥散着刻骨的迷惘和忧伤。淡淡的星月下,那个石头修筑的祭坛,荒草摇曳,野花凄迷,没有鸟影与人迹,兀自沉入冰冷的黄昏。
如同被时光埋葬的繁华和喧嚣,那些曾经统治了古城的首领、贵胄、士卒、乐女,以及他们的琵琶箜篌、急管繁弦,还有权利、阴谋、欲望、梦幻,全都成了岁月的灰烬,深埋于古城的地下。
二十一世纪初叶,有当地农民在古城的墙基边挖开一个豁口,试图找寻前人藏下的宝物,但费尽心思,只挖出一具枯朽的人体骨架。据说那个尸骨是女性,刚出土时,肉身完好无损,长发覆面,腰际上挂一面铜镜,背面镂刻七星北斗、云彩仙鸟,不过女尸遇风即散,除骨殖之外,其余瞬间化为泥土尘埃。
有考古人员推断,那个女性尸骨应为匈奴时代的萨满。
古城废墟,默然无语。
而我,面对那个被荒草野花覆盖的祭坛,大脑沟回中渐渐闪出一组画面:深蓝的天穹下,古城的谯楼女墙、斗角飞檐轮廓蜿蜒,柔美如画,羌笛鼙鼓突然响起,此时,萨满款款登上祭坛,她的面具狰狞可怖,铜镜发着幽光,腰身像蛇一样扭来扭去,将神秘的宝剑指向星空,而祭坛下,一大群身着狼皮的匈奴匍匐在地,聆听着从她口中吐出的祷语……
我想,那应该是匈奴部族在河西走廊的荒原上举行的最后一次祭天仪式,之后他们就逃离了这座美丽的山城,骑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戈壁和大漠深处。
那个妖冶秀美的萨满究竟在祭坛上说了什么,是谶语,还是神谕?抑或是天谴的密令?数千年后,没有谁能破解其中的谜团。
只留下一座废弃的古城。
古城先是被风雨慢慢侵蚀,一点一片地剥落,直到地基塌陷,墙体崩落,成为狐狸和寒鸦的家园。
民间传说,萨满女巫能够通天达人,她可以卜测个体生命的吉凶祸福,也可以推演一个民族、一座城池的繁华盛景和落幕结局。在每次祭天的时候,她可以获得上天的某种暗示,那种言辞和咒语,独成体系,犹如埋入古墓的青铜、古陶,那些只有在黑暗中生成的锈斑、图案,以及那些恍惚的水波纹路,它的所指与象征,永远无人参破玄机。
但历史的吊诡是,不管萨满如何神奇,如何诡秘,最终也难逃时间的惩罚,她们最后也会相继死去,剩下一堆朽骨,安睡于荒原的西风流云之下,默默地守候着古城的最后一抹夕阳。
也许,祭天者语,唯有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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