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手
当年,白云他们下放到竹林湾插队落户,是队长三牛去接的。十几里山路,噼里啪啦就到了公社,“知青办”的干事说:“分到你们队上的五位知青己经出发,自己去你们湾了,说是自个儿问路找去,沿途想看个啥子风景”三牛一听,顾不上喝口水,立马又掉头往回赶。回到村里,一问,不见有啥子知青来。三牛一跺脚:“坏了!狗日的怕是在山里迷了路”三牛迅疾呦呵上一众青壮劳力,操起砍刀棍棒,分为三股,心急火燎地沿着进出山的几处必经之路,去寻找那五个知青。漫山遍野疯喊,然而,除了空谷回声,除了山风呼呼,不见有任何回应。三牛开始满头冒冷汗:“狗日的害人哩,要是碰到红毛狗(山里一种土狼)野猪啥子的,那就真的不得了!”一直搜寻到傍晚,终于在离村子六七里地、山高林密的后垴坳听见了响动。先是听到了女伢嘤嘤的哭声,接着是男伢透着城里口音的叫喊声:“有人吗?我们迷路了,请帮帮我们!”随后,隐约看见树丛茅草间有人影晃动。循声找去,正是三男二女的五个年轻伢。只见他们狼狈不堪,头发凌乱,浑身粘着草屑树叶,脸上布满一道道荆棘的划痕。有个漂亮女伢的衣襟还被刺条划破了,露出白嫩嫩的肉。见到三牛一帮人寻来,五个年轻伢像突然见到了久别的亲人,马上破啼为笑,呼啦啦围拢过来。其中一位清秀白皙的男青年一把抓住三牛的手,嚼着泪连声说:“谢谢!谢谢!”三牛长舒一口气,抹了抹满头的汗水,说:“你们都一个个报上名字来,看是不是咱们村的知青”那位清秀白皙的男青年第一个举起手示意:“我叫白云!”几位青年惊魂未定、但都落落大方地报上了名号,并依次上前伸出双手,与三牛的那双满是老茧的手紧紧相握,弄得三牛有些不知所措、不好意思。“对着哩”,三牛一边手忙脚乱,一边咧开嘴笑了:“狗日的都果好的名字,哪像俺爹?偏要给俺取个牛名”哄笑声中,三牛旋即又拉下脸道:“山里凶险得很,以后莫乱跑,你们有个啥子闪失,俺对组织对你们的父母,负不起责任哩!”回村的路上,有后生嘻笑着问三牛:“三牛哥,那俩妹子的手你握着香不?”一路走着,走着,三牛若有所思,不由得摇头叹息,自言自语:“狗日的真的个个都是握笔绣花的好手哩,来咱这山旮旯捏锄头扛扁担,可惜了!”
好棋
队长三牛对知青白云有些偏心照顾,傻子也看得出来。每逢农忙时节,像担麦子、担谷子、挑粪挑水浇地、挖地埂、垒田埕等重体力活,三牛必想心事安排白云与妇孺们一起,尽可能干些轻松点的活。没有谁为此提过意见。倒不完全是因为白云个子生得瘦小而同情他。其实,三牛对村子里的几个知青都很爱护,用他的话说:“这些掐得出水的城里伢,来咱这山旮旯端个农业饭吃,不容易哩!”如果非要找出一个理由,那只能是因为三牛视白云为棋师兼棋友。三牛无甚嗜好,唯喜好下象棋,空闲时总要缠上别人与他厮杀几局。可是,他的棋艺太烂,输多赢少,且总爱悔棋,故村里人多不爱与其对弈,多骂他:“臭棋篓子”尽管如此,生产生活中,三牛却善于以棋喻人,而且生动有趣。臂如称事后诸葛亮的二狗为“狗日的马后炮”;嗔骂憨直的大根哥为“不会转弯的车(猪)”;讥讽有才和来富:“狗日的一见到大队公社干部来了,净围着他们转,像两只左右拍马屁的羊角仕”。若有人问:“你是个啥呀?”,三牛答:“俺就是只狗日的卒,只晓得往前拱,不能后退!”惹来一片笑声。一日,三牛与五斗叔于楚河汉界上鏖战,正你来我往杀得昏天黑地,连输两局后,又胀红着黑脸开始悔棋,引来一片嘘声。此时,没想到默默站在旁边观战的白云忽然开了腔:“队长,你不必悔棋,只需退回仕角炮,便可防住对方挂角将军,棋就活了”一语惊醒梦中人。果真,白云随后偶尔的一两句提醒,让三牛那日破天荒赢了五斗叔个痛快。当晚,三牛硬扯着白云要去他家喝两盅。席间,三牛满怀尊崇之情,拍着白云的肩膀道:“真看不出来,平常没见你狗日的下棋,原来是个高手,往后俺拜你为师!”“切搓是个啥玩意?”三牛一脸错愕,弄得白云哭笑不得。不久,村小学缺一位带课老师,是那种语文、算术、体育音乐无所不能的老师。三牛力排众议,主荐白云。三牛开口掷地有声:“白云这小子是高中生,有学问,脾气好,让狗日的来教咱们的伢儿,俺们放心!”农闲时,一有空三牛便去小学校找白云下棋。白云与三牛下棋时自有些与众不同,白云绝对允许三牛不断悔棋,每次总是笑咪咪地指点关键的几步棋,并耐心地讲解演示。每次三牛恍然大悟,将后脑勺挠得白皮屑直飞。一晃到了知青回城的那一年,山里的城里伢开始像一群倦鸟,都扑啦啦准备着归巢。然而,白云却回不了城,原因是他的父母亲都是“右派分子”,此时正在大西北劳动改造。所以,白云还需留在竹林湾继续接受“再教育”。即使回城,白云也无家可归。三牛气得跳脚骂娘,一溜烟跑去公社“知青办”找干部理论。“白云在咱那里一直表现得特别好,咋就不让他回城呢?爹娘是爹娘,又不是他有问题,这样做怕是要毁了伢哩!”“知青办”干部正色道:“三牛你要有政治觉悟!端正态度!要有正确立场!像白云这种情况回城,不符合政策,懂吗?”三牛悻悻而归,倒是白云反过来劝慰他:“三牛哥!我这辈子有缘碰到你,是我的福份,我现在做着咱竹林湾的孩子王蛮好的……”说着,情不自禁流下两行热泪。公元一九七七年秋天,国家恢复高考。白云仍因为家庭问题,没有通过政审,故无缘参加第一次高考。一九七八年,白云父母亲的“右派帽子”终于被摘。一九七九年,白云一举考上了省城名牌大学中文系。白云走的那一天,竹林湾的乡亲们几乎全体出动,尤其是大大小小的伢们,哭得一塌糊涂。三牛自个儿掏钱买了一挂万子响的鞭炮,“噼噼叭叭”的鞭炮声打破了沉寂许久的山村。数年后,一位叫白云的作家回到了竹林湾,他径直来到三牛家,一把紧紧拥抱住渐老的三牛,哽咽着说不出话……在村里人的围观当中,三牛和白云又摆上了象棋,开始对弈。三局下来,皆是三牛赢。白云微笑着抱拳:“三牛哥好棋!几年不见,你的棋艺大有长进!”三牛哈哈大笑:“你狗日的当了作家,变得不地道了,明明让着俺,偏要唬弄俺这个大老粗!”随即又拿眼光灼灼地望着白云,那里面分明盈满了自豪和骄傲:“俺晓得俺是个臭棋篓子,你狗日的才是好棋!”
冯强生,黄石市黄金山开发区汪仁镇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会员。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小说、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黄石日报》《散花》《黄石周刊》《大河诗刊》等报刊和平台。小说《手》曾获1994年《百花园》全国征文三等奖。组诗《裸露的日子》获《大河》诗歌2019年度诗歌大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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